第六章 卧病榻定计消隐患,知天命爱女托姜维(第4/7页)
医官迟疑着:“不好说。”
这犹疑的回答比确切的肯定还要让人心惊肉跳,姜维定定神,忐忑地问道:“依你所知,大致的日子可以知道么?”
热雾中,医官的脸是模糊的,声音也是模糊的:“也许拖不过下个月吧……”
霎时,没有人说话,雾气蒸熨的营帐内只听得见汩汩的煎药声,一缕一缕细如头发丝的气流绕在厚厚的毡布上,蜿蜒地升上了帐顶。
姜维在忽然间竟感到一种说不出口的恐惧,好像天崩地裂般,那支撑自己站立的坚实大地立即就要塌陷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在瞬间形成,将他,将那些曾经依赖这片土地的人们统统埋葬。
“将军?”医官见姜维失魂落魄,担心地喊道。
姜维醒过神来:“哦,这药好了么?”
医官端起砂钹的两只耳朵,小心翼翼地将它提下火炉:“嗯,可以送去了!”
姜维帮着他把药液倒入一个陶缶里,封了盖子,说道:“让我送去吧!”
医官朝营帐外一望,谦卑地说:“怎好劳烦将军,这是卑职分内之责,还是由我送去为好!”
“没事,我送去也一样!”姜维轻道,他拾起杌子上一张厚厚的纱布,罩在陶缶周围,小心一捧,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他每走一步都又稳又重,像是要在地上踏一个钤印,深深地烙上他的心事。
天色很晚了,月亮只有弯弯的一钩,像一柄温润的玉如意,有细腻的轮廓和纤柔的颜色。
远远地,可以看见中军帐里昏黄的灯光,透过毡篷洒出一圈朦胧的影子。
姜维捧了药轻轻走了进去,帐内光线若明若暗,诸葛亮倚在靠枕上,另一个医官正给他行针,后面立着一个背着药箱的年轻人,是军中的医工。
医官拈了拈扎在足三里穴上的银针,顺着腠理拈了出来,将诸葛亮的裤腿轻放下,搭上被褥,细声细气地问道:“丞相现在感觉如何?”
诸葛亮含笑道:“疼痛已去之大半。”
医官躬身道:“丞相作息非时,藏府虚耗,胃气不足,阴寒侵体,食因不下,还望以后少事烦劳,闭藏阳气,缓而养之,或可痊愈。”
诸葛亮沉默须臾,轻飘飘地叹了口气:“多谢良言。”
医官又道:“下官等给丞相所开之处方为四逆汤,以能温里壮火逐寒,但军中甘草一药之量甚缺乏,是否去书少府,自成都太医药库转调呢?”
诸葛亮垂眸细想了一番:“且先等等,成都那边容我先报听陛下,至于甘草一剂药,倘还能用,暂且不急去书调用。”
医官不作声了,诸葛亮患病一直没有上报朝廷,也许是他没有想到这一病便会来势汹汹,故而并不曾有上奏之意,如今冷不丁地请命朝廷要太医药库派药,朝廷一定惊惧不明。诸葛亮是个行事步步讲究程序的人,他不会将一个晴天霹雳忽然丢向季汉清朗的天空。
医官心底叹息,将银针递给医工,回头间却看见姜维捧着陶缶走进来,他忙不迭地一拜:“姜将军!”
诸葛亮也看见姜维了,微微点点头。
姜维稍一躬身,他把陶缶放下,在案上取出一只干净的碗,将那药液缓缓地倒入碗里,还用小勺子匀了一匀。
诸葛亮笑了:“一个统兵大将,居然亲送汤药。”
诸葛亮的揶揄没让姜维的心情明亮起来,他勉强笑笑:“无非是举手之劳,不算什么。”
“丞相先自服药,下官还得去为丞相煎药!”医官拜了下去。
诸葛亮微笑:“有劳了!”
医官又一拜,和那医工一起出了营帐,脚步很轻,像细沙般缓缓流得远了。
姜维端了药碗过来:“丞相,可以服药了!”他用勺子拌了拌,就要喂给诸葛亮。
“我自己来吧,今天没有那么疲乏……”诸葛亮拈起勺子,自己一勺勺地送入口中,那药苦得他微一痉挛,却又被他强行捺住。他睨着那满满的一碗药,不由得打胃里泛起一股恶心,缓了缓力气,闭着眼睛饮下去。
真不想喝啊,他陡生了一个念头,想要推开那药碗,从此都不肯再饮下一滴药,这个任性的想法光电般一闪而过,他又抓牢了勺子。
喝下去吧,只有喝下去,才能延续生命;只有延续生命,才能赶得上流逝的时间,把该了结的事情一一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