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犯获赦放逐荒野,老臣疲累散兵南山(第4/7页)
刘禅倍觉无趣,看鱼的心情也没了,他便走下虹桥,一路走,一路是磕头声,一颗颗伏低的人头挨着脚边生长。他实在受不住了,柔声说:“相父,朕是来寻你说话,你就让他们散了吧。”
诸葛亮一愣,皇帝仿佛在瞬间变成了一个不更事的孩童,变成了他记忆里惹人怜惜的阿斗,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挥手道:“你们暂且退下。”
两人缓缓地沿着弯曲溪水往前走,鞋底踩在稀疏的枯黄落叶上,乍生乍死的脆裂声仿佛断断续续的哭泣,刘禅低低地问道:“相父,还要去北伐么?”
诸葛亮委婉地说:“今年不兴兵。”
“明年呢?”刘禅巴巴地望着他。
“明年,”诸葛亮迟疑了一下,他不想隐瞒自己的决心,坦诚地说,“若一切具办妥当,臣当再兴兵,望陛下恩准。”
刘禅重重地叹了口气:“相父,你何必如此辛劳,歇两年不成么?”
“臣……”诸葛亮很不想放弃,可他读得懂皇帝语气里的不赞同。
“相父,你就歇两年,好么?”刘禅几乎在用恳求的口吻说。
诸葛亮无奈了,可是那种焦灼的忧虑好比燃烧在心里的烈火,让他不能平和地安享寻常康乐,他只好说道:“陛下,能否容臣详思?”
刘禅不再催迫,两人沉默着在溪边来回走了几遭,刘禅忽然道:“相父,恨李严么?”他说这话很费了些力气。
“臣不恨。”诸葛亮说起来并不勉强。
刘禅有些惊异:“他欺上瞒下,贻误北伐,相父不恨他?”
诸葛亮平静地说:“李严所误所损者,是为朝廷公事,臣怎能有私恨。”
刘禅呆了,他顿了一下:“那,相父想让他,让他死么?”
诸葛亮沉默了一会儿,他从皇帝的神情里看出一些模糊的端倪,他淡淡地说:“李严该伏何等刑,岂能由臣定夺,蜀科有则,陛下有权,臣何敢置喙。”
一句“蜀科有则”后接着“陛下有权”,暗示皇帝可以对这件案子运用生杀予夺之权,李严死不死全在皇帝的决断。刘禅立刻便听懂了,他本来还有为李严求情的心思,此刻竟不知该说什么。他原本以为诸葛亮势必要让李严死,这事若发生在他身上,他恨不得将那损害自己的人千刀万剐,可事情发生在诸葛亮身上,很多寻常之念便不管用了。
“相父,原来是这样想的……”刘禅略带惆怅地说,他望着那一川溪流,水面的残花漂漂荡荡,泪瓣似的拨开涟漪,“相父,你为何时时处处公心为上,倒让人无所措足。”
“臣身为丞相,有辅弼帝王之责,整肃朝纲之任,当以公义为先,不敢须臾怠慢。”诸葛亮诚谨地说。
“可我希望你能自私一次,”刘禅戚戚地说,“相父若因私犯错,那样,我会觉得相父是个寻常人。”
诸葛亮怔住,他瞧着皇帝的眼睛。他把整颗心都掏出来,不求回报地献给这个国家,献给皇帝,到头来却换来皇帝的战战兢兢,巨大的悲哀如阴影沉压,让他无处逃奔。
“臣……”
刘禅蓦地握住诸葛亮的手:“罢了,不说了。”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我听说果妹妹拜青城山玄虚道长为师,闭门清修,再不问世俗之事?”
提起诸葛果,诸葛亮心中一痛,强捺住那酸苦的滋味,只轻轻答道:“是。”
刘禅哀婉地说:“可怜果妹妹了……”他眼中有泪光一闪。
“相父,”刘禅下了个决心,“果妹妹既有清修之心,朕念及我们打小的情分上,欲为她在西城修一座乘烟观,给她做清修之所,望相父不辞。”
“陛下……”诸葛亮下意识地要拒绝,刘禅不等他说出口,抢话道:“相父,你就自私一次,不是为你自己,为果妹妹,成么?”
皇帝楚楚的眼神透着孩童似的祈望,诸葛亮知道自己不能拒绝了,他只得说道:“臣谢陛下!”
得了诸葛亮的允诺,刘禅像讨着了糖果,一抹喜色从眼角荡漾开去,他于是紧紧握住了诸葛亮的手,那么用力。
还是个孩子呵,诸葛亮心想,喜怒形于色,爱恨显于态,他始终学不会他父亲的隐忍,也少了那胸怀天下的雄伟大度。他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却不是,或者说,不够当一个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