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简拔才俊兴文教,缄默以对伐吴事(第4/7页)
刘备沉静地说:“大禹卑宫室,俭衣食,故能一天下,齐民心,九州归附,五服来德。况天子以天下为家,何在一宫一殿?”
刘禅却还没体会过来,疑惑地说:“儿臣读《史》《汉》,高祖践祚,萧何崇宫室,高广厦,高祖欣然有帝王之尊,为何陛下却不能效法呢?”
“此一时彼一时。”刘备道,“高祖拨乱反正,承平天下,九州归一。当此时,应立天子威仪以慑服乱心,整一反侧!若似公孙述,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反而广宫室,兴卤簿,真所谓竖子不足以羁天下士!”
刘禅似懂非懂,刘备干脆不和他解释,却去问费祎、董允:“你们明白么?”
费祎犹豫了一下,董允却爽利地回答:“臣明白!”
刘备指着费董,声音严厉起来:“身为太子,还不如两个小舍人明事理,你的书真白读了!”
刘禅心里一颤,刘备忽然变脸,像雷劈在头顶,冷汗刷上他的脸,舌头不由得打结了:“儿臣,儿臣愚,愚钝……”
刘备又恨又痛地叹口气,对费祎、董允谆谆道:“尔等为太子舍人,当谨护太子,太子若有言不妥行不当之处,不可姑息阿谀,必要面谏缺失,裨正不足!”
“是!”这一次费祎的回答跟上了董允的节奏。
刘禅窘迫得无地自容,刘备当面训他不说,还拿他和臣僚做比较,不遗余力地显出他的百无一用。他恨不得钻进宫殿的缝隙里,当抹墙的泥浆,也好过在日光下暴露自己可怜的缺点。
他本就怕刘备,父亲对他平时少有管教,刘备太忙碌,不是在战场上刀兵相接,便是和群下商榷公事,父子亲情甚薄,刘备和臣僚待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和儿子的相处。父子每一见面,要么是公式化的问候,要么是斥责训骂,刘禅因而很怕与刘备见面。他天性很怯懦,像是被战场的血腥吓软了的逃兵,只想躲在安乐窝里盘算自己的小心事。刘备却是戎马出身,历经战阵,腥风中尝尽了艰难苦楚,骨子里的丈夫气太足,难免看不惯刘禅的软绵无力,那恨铁不成钢的焦急一旦燃烧,血脉相依的温情便转化为冷冰冰的躁怒。
刘备大约也觉得自己太过严厉,稍和缓了语气:“太子年少,倘有不明之事、不通之理,当多问多学,费、董皆为贤良博学之士,甄选他二人为青宫舍人,正为良伴耳。你要多与他们受读侍讲,则能增广见识,多所裨益。”
刘禅苦兮兮地说:“儿臣谨遵陛下旨意。”他看了看费、董,一张石头脸,一张糕饼脸,不是太硬就是太软,他都不喜欢。
他希望的是恰到好处的温度、软硬适中的气度,像温润的一泓水,清清亮亮,映着一爿同样干净的天空,几缕白云像香猊中吐出的芳烟,在寂寞的清高里盛开出不染尘埃的花卉。
那样的干净,世间只有一个人吧。
刘禅真想见到那个人,他比父亲更亲切,他甚至荒唐地幻想让那个人成为自己的父亲。
真像个傻子呢!刘禅在心底嘲笑自己,而后对父亲恭谨地躬了一下腰。
刘备也不知是心中柔软的亲情琴弦被弹拨了,还是感觉到儿子惹人叹息的畏惧,他轻轻搭上刘禅的手腕,牵着他缓缓地走开。
“明年,你加元服,礼毕即为成年,百事不能再耍小孩儿脾气,要懂得担待,知道么?”刘备头一回用温柔的语气和刘禅说话,刘禅恍惚起来,他朝左右打量,没看见别人,却见着一个慈善的父亲,他顿觉得惊异了。
刘禅忐忑着,用儿子对父亲讨恩爱的声音说:“儿臣以为自己还小……”
刘备笑了一下:“明年就十六岁了,还小么?我像你这么大,已能独自操持家业,你二叔十五岁,连人也杀了……”
“杀人……”刘禅害怕了,他哆嗦了一下,又怕刘备骂他没出息,死命地憋住脸上抽搐的肌肉。
刘备似没感觉到刘禅的惶恐,只管牵着刘禅一面走一面说:“人脱了稚气,为人夫,为人父,身上的担当多了,便不可任意妄为,还似小孩儿般不知是非曲直,那真是长而不知教,罔为人也。”
听到刘备的这些话,刘禅不知怎么来了勇气:“陛下欲为儿臣选妃么?”他虽说出来了,声音却很缥缈,波折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