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个人、地方与天下认同(第9/19页)

从杜亚泉的论述之中,可以看到物欲主义在民初已蔚成大潮。物欲主义之所以崛起,乃是与传统的儒家人生价值崩盘有关,而外来的富强论、进化论皆以唯物主义作基础,使得国人认物质为万能,拜金主义、利己主义日益猖獗。整个世界不再有善恶,不再有是非,只剩下优胜劣败,如何自保生存。作为启蒙运动的反思者,杜亚泉的眼光是犀利的,透过物欲主义的表象,点出了现代社会世俗化的内在困境和焦虑。

然而,杜亚泉的论敌们显然有另外的看法。傅斯年并不同意物欲主义与现代性有什么关系,相反,在傅斯年看来,物质主义的人生观来源于传统,与传统的专制主义相关:

中国人物质主义的人生观,最可痛恨。……中国从古是专制政治,因而从古以来,这种主义最发达。专制政治,原不许人有精神上的见解,更教导人专在物质上用功夫。弄到现在,中国一般的人,只会吃,只会穿,只要吃好的,只要穿好的,只要住好的,只知求快乐,只知纵淫欲。[65]

杜亚泉和傅斯年的论述,都看到了物欲主义在清末民初泛滥的现象。章太炎在20世纪初,即看到人类的进化并非直线性的向善,善在进化,恶亦进化。“善恶、苦乐二端,必有并进兼行之事。”[66]以物质主义为基础的富强论和进化论虽然激起了中国人保国保种、迎头赶上的热情,也同时释放出人性中欲望的魔鬼。一位笔名为“民”的作者,在读了章太炎的《俱分进化论》之后,感叹地写道:“金钱金钱!世界社会上凡多之悲惨残酷,由汝而生。”他描述当今的世界已经是“知有金钱而不知有公道”,“知有金钱而不知有真理”,“知有金钱而不知有科学”,“知有金钱而不知有性命”。[67]在传统儒家的重义轻利传统之中,物质主义一直处于边缘的、受压抑的地位。晚清以后,进化论传入中国,机械论宇宙观替代传统的有机论世界观,物质主义在本体层面获得其正当性,进而影响到了人生观。吴稚晖在科学与玄学大论战之中,发表了让胡适大为称赞的《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他将宇宙的本质看作完全受到物理学因果律支配的“漆黑一团”,从“漆黑一团的宇宙观”出发,他将“吃饭”、“生小孩”和“招呼朋友”看作人生观最重要的三个主题。[68]过去不登大雅之堂的饮食男女如今成为人生最重要的目的。这样的人生观不仅是去道德的,也是去精神的。

在清末民初的思想家中,对物欲主义人生观有最深刻观察和批判的,莫过于鲁迅。1908年,时年只有27岁的鲁迅,在日本学医期间发表了《文化偏至论》,对当时正风靡东亚的19世纪西洋文明进行了深刻的分析和批判。在他看来,19世纪的西洋文明有两个重要的特征:一是注重物质,二是崇拜多数。工业革命带来的物质进步,形成了物质主义人生哲学,使人类文明走向了歧路:

不知纵令物质文明,即现实生活之大本,而崇奉逾度,倾向偏趋,外此诸端,悉弃置而不顾,则按其究竟,必将缘偏颇之恶因,失文明之神旨,先以消耗,终以灭亡,历世精神,不百年而具尽矣。递夫十九世纪后叶,而其弊果益昭,诸凡事物,无不质化,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人惟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重其外,放其内,取其质,遗其神,林林众生,物欲来蔽,社会憔悴,进步以停,于是一切诈伪罪恶,蔑弗乘之而萌,使性灵之光,愈益就于黯淡:十九世纪文明一面之通弊,盖如此矣。[69]

在鲁迅看来,这种物质文明对于西方来说可能迫不得已,但“横取而施之中国则非也”。[70]物质文明之误,并非物质文明本身,而是其成为了一种人生观,将人的内心物欲化、空心化和非道德化,最终使得人失去了精神本质,不成其为人。鲁迅虽然慧眼独具,在20世纪初便洞察到物欲主义人生观的可怕,但还是抵挡不住跳出潘多拉盒子的魔鬼。物欲主义人生观虽然在知识精英中和者盖寡,但在晚清以后逐渐成为市民意识形态。近代以还,个人从天理和礼教中解放出来,人性中的自然欲望为各种物质主义的富强论、进化论所激发,物欲性的个人主义由此获得了价值上的合法性。随着上海为代表的现代大都会的崛起,在媒体广告的强有力推动下,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逐渐成为市民阶层日常生活的价值观,这套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借助各种各样的广告形象和话语,赋予消费多种功能和价值,建构起近代中国市民阶层一套享乐主义的人生观和以占有欲望为主宰的审美理想。[71]物欲性个人主义的出现,与五四以后价值观和风气的变化有关。功利主义与快乐主义的人生观为物欲性个人主义提供了价值上的正当性基础,从此中国社会风气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