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个人、地方与天下认同(第8/19页)

密尔的两本著作《功利主义》和《论自由》,分别阐述了其两大原则:一是功利原则,二是自由原则。许多研究者发现,这两大原则之间强调的重心不同,具有某种紧张性。[55]功利原则按照“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来评判什么是善,什么是正当。而密尔与边沁不同,他并不像边沁那样认为所有的快乐都是等价的,可以量化。密尔认为快乐有质地之分,在价值上,精神的快乐、为公众奉献所得到的快乐要比个人的感官幸福高得多。[56]而自由原则强调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利益和自我价值的最好判断者,只要不侵犯他人的利益,个人的选择就是合理的、正当的。个人自由之所以重要,不仅在于人们有权利追求自己那份快乐,而且是为了每个人都能按照自己的个性自由发展,发现自我,完善自我。一个有创造力的社会,就是一个充满个性的社会。[57]

约翰·密尔将公众之善与个性自由并重的原则,在五四的个人主义建构之中,具有重大影响。功利主义与个性主义互相融化,成为最基础的论证之一。傅斯年在《人生问题发端》一文中,引用西方哲人的话说:“我最初所想的是上帝,后来是理,最后是人。”[58]人生的意义不再像传统中国那样来自天命、天道、天理,也不再像清末民初那样来自抽象的公理,而是只能用人生解释人生,这就是用功利主义的“人生的福利(welfare)和人生的效用(effects)去解决人生问题”。他最后认为,正确人生观的结论应该是:“为公众的福利自由发展个人。”[59]五四启蒙思想家心目中“真正的个人主义”,不是杨朱式的唯我、顺世与独善,也不是西方从霍布斯、洛克到亚当·斯密的权利个人主义古典传统。他们受到19世纪的边沁、密尔这些修正派自由主义的思想熏陶,又接上宋明以来朱子学的“自我”与阳明学的“良知”传统,于是,五四的个人主义固然立足于小我,但这个小我不是物欲的、感官享受的小我,而是有个性、有理性、有担当、有责任的小我,个人的终极意义乃是为了人类、社会和公众的那个大我。

五四思想家的功利主义固然重精神之快乐,追求社会的公意,但其趋苦求乐、满足欲望的基本人性观一旦获得价值上的正当性,在社会上所产生的连锁反应,是启蒙者所无法控制的。梁启超在引进边沁的功利主义学说时,就表示出强烈的担心:

天下不明算学之人太多,彼其本有贪乐好利之性质,而又不知真乐利之所存,一闻乐利主义之言,辄借学理以自文。于是竞沉溺于浅夫昏子之所谓利,而流弊遂以无穷。边氏之论,几于教揉升木焉。故教育不普及,则乐利主义,万不可昌言。吾之欲演述边沁学说也久矣,徒坐此,兢兢焉。[60]

为了国家的富强,需要引进进化论和功利主义,但功利主义背后的利益至上和快乐至上,一旦走出学理,又很容易产生流弊。梁启超对边沁就像对待杨朱一样,态度是异常矛盾的。梁任公并非杞人忧天,他这番话写于1902年,到了民国初年,短短10年时间,一股物质主义的狂潮便席卷神州,无法自抑。1913年,杜亚泉在《东方杂志》撰文,指出物欲主义思潮已经泛滥成灾:

今日之社会,几纯然为物质的势力,精神界中,殆无势力之可言,……既为物质的势力所奄有,处其中者,以充满其肉欲为惟一之目的,物质生活之向上,遂有一跃千里之势。[61]

一个本来以精神立国的文明,为什么会如此?杜亚泉认为,这与19世纪后半期世界的变化有关。一种危险的唯物主义流行欧美,输入中国之后,其初为富强论,继为天演论,投入生存竞争之漩涡而不能自拔。国民认物质势力为万能,以弱肉强食为天则。[62]西方人讲权利,讲竞争,尚有服务的观念,各勤其事,各竞其业,但中国人则是鄙弃其固有之职业,终日逐利。利己主义、金钱主义,日益磅礴,辛亥以还,此风尤盛。[63]他沉痛地说:

盖物质主义深入人心以来,宇宙无神,人间无灵,惟物质力之万能是认,复以惨酷无情之竞争淘汰说,鼓吹其间,……一切人生之目的如何,宇宙之美观如何,均无暇问及,惟以如何而得保其生存,如何而得免于淘汰,为处世之紧急问题。质言之,即如何而使我为优者胜也,使人为劣者败者而已。如此世界,有优劣而无善恶,有胜败而无是非。[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