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个人、地方与天下认同(第5/19页)
与传统的“人格主义”相比较,五四的“个性之发展”已经不限于“为己之学”和道德自主,其个性的内涵不仅包含德性,更重要的是意志自主。统一的天理不复存在,公共善也已瓦解,傅斯年直截了当地说:“‘善’是从‘个性’发出来的。没有‘个性’就没有了‘善’。我们固然不能说,从‘个性’发出来的都是‘善’,但是离开‘个性’,‘善’、‘恶’都不可说了。”[27]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天性(无论这天性是理性的、德性的,还是审美的、自然的或者唯意志的)设计自我,发展个性,一切取决于个人的自由意志。
与个性主义同时发酵的,还有功利主义。什么是五四知识分子所理解的功利主义?《新潮》杂志有一篇题为《物质文明》的文章,这样解释:
功利主义者,谓趋乐避苦,为人生终极之目的。事无所谓善恶,趋大乐,避大苦者,谓之是,谓之善,否则谓之非,谓之恶。第此所谓苦乐,不以个人苦乐为计算,而以世界人类苦乐为计算;不以现在苦乐为计算,而以现在与将来之苦乐为计算,此功利主义之要旨也。[28]
清末之际,功利主义代替过去儒家的德性人生观,开始成为显学。梁启超在1905年说:“夫功利主义,在今日蔚成大观,昌之为一学说,学者非惟不羞称,且以为名高矣。”[29]到五四时期,功利主义发展为一新的人生观,在启蒙知识分子之中已经非常普遍。功利主义在当时也被翻译为乐利主义,更能体现功利主义之中快乐主义与功利主义两大内涵。1902年梁启超介绍功利主义的泰斗边沁的学说,在谈到译名时说:“此派之学说,日本或译为快乐派,或译为功利派,或译为利用派,西方原义则利益之义也。吾今隐括本派之梗概,定为今名。”[30]高一涵在《新青年》上发表过一篇《乐利主义与人生》的文章,他依据边沁的学说,详细阐述了乐利主义的两大基础:一是快乐主义,人生的归宿是去苦享乐,谋得幸福;二是功利主义,所谓的善是可衡量的,是最大多数人最大的幸福。[31]
现代人的快乐主义与传统人生观中的快乐是不同的。儒家的乐是一种“颜回之乐”,生活在陋巷,过的是清贫生活,但在学习中享受到智性和德性之乐。王阳明后来说:“乐是心之本体。”王心斋还提出乐学,生机畅遂,超越私欲,乐之本体自然呈现。“这种自得之乐,是超乎富贵利达之乐,是通乎贫贱患难之乐,是人性本体的真乐。”[32]佛教也讲去苦求乐,但佛教的苦乐是本体和存在意义上的苦难和快乐,具有强烈的宗教性和精神性。然而,晚清以后出现的趋苦求乐则是心理意义上的动机,是凡俗人生的本能追求,带有强烈的感官性质。
这种功利主义的苦乐观在晚清康有为那里就已经出现。在康有为看来,乐就是善,人所欲者乃可欲者。而他所谓的乐,又带有强烈的欲望动机和感官享受。[33]事实上,康圣人本人就是一个很在意食色的享乐之人。
功利主义既是一套人生观,又是一种伦理哲学。传统儒家的人生观是德性论,人生的意义在于成就圣贤所教导的君子之德。到了五四,当儒家的德性伦理崩溃之后,便出现了各种各样现代的人生观,转向了快乐主义和功利主义。人生的意义不再是德性,而是幸福与快乐,快乐便是善。冯友兰在1924年出版的《一种人生观》中,重新解释了什么是善,即什么是好(good):“凡欲,就其本身而言,皆不为恶。凡能满足欲者,就其本身而言,就皆可谓之‘好’。”“好的意义,就着本能而言都是好的,凡是能使欲望满足的都是好。”[34]在冯友兰看来,凡是可欲的,都是善的,都是具有内在价值的。杜亚泉也在《人生哲学》一书中说:“人类的生活,若是善的,就是合理的且快乐的。”[35]这是五四时期对何者为善的重大转变,从传统的德性人生观转向了世俗的幸福欲望。这些变化并非冯友兰、杜亚泉个别之思想,在五四时期众多人生观讨论中是相当普遍的共识。
功利主义人生观对五四个人主义的形成影响巨大。这首先表现为对人性基本预设的变化。传统儒家的人性观是性善论,人人皆有善根,有可能成为德性高尚的君子。然而,晚清流入中国的英国功利主义思潮,从霍布斯、休谟到边沁、密尔父子,都将人性解释为对利益的欲望,对生命自我保存的本能追求。外来的功利主义思潮刺激了荀学、墨学和佛教的复兴,梁启超等人很兴奋地发现,荀子的性恶论、墨子的“交相利”和佛教的苦乐观可以呼应西方的功利主义。1901年,梁启超将霍布斯的功利主义介绍给中国思想界,他非常欣赏霍布斯对人性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