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国家富强背后的进化论(第8/15页)
兽性之特长谓何?曰,意志顽狠,善斗不屈也;曰,体魄强健,力抗自然也;曰,信赖本能,不依他为活也;曰,顺性率真,不饰伪自文也。[45]
“兽性主义”自然是一种极端的说法,但在清末民初,当传统的礼的秩序崩塌之际,由进化论所催生的力的秩序,不仅造就了生存竞争、适者生存的新的时势,也开始铸造一种由能者与强者为标志的新的国民人格。对力的推崇、对能力的赞许和对强者的膜拜,成为这个竞争时代最嘹亮的声音。
四、五四时代之大转变
1911年的辛亥革命推翻了延续两千年的王朝帝国,建立了亚洲第一个共和国。新兴的共和国不仅以旧王朝的被摧毁为前提,同时也建立在旧文明的废墟上。以力为中心的生存竞争观彻底摧毁了古老文明的根基,而新的文明依然朦胧。各种军事、经济和社会势力借改朝换代的天下大乱之际纷纷崛起,社会出现了空前的无序和混乱,旧制度乘势复辟,大革命之后没有引来新气象,反而是国人无法忍受的天下乱局,所乱者,不仅在政治,也在人心。天下善恶不再分明,实力决定国是,也裁定是非。民初的中国成为一个以力取胜的蛮性世界。
历史进化论本来承诺了一个令人鼓舞的历史前景,通过竞争与淘汰而实现进步,最终从野蛮社会走向人类共同的文明社会。20世纪初有一篇文章这样讲:“今日之文明,亦莫不自淘汰来也。昔者野蛮与文明战而野蛮胜,今则文明与野蛮战而文明胜。文明之所以胜者,盖野蛮由淘汰而自尽,文明由淘汰而日新,而文明有不得不胜之道存焉故也。”[46]然而,大清帝国进化到中华民国,政治未见改善,反而引起更大的危机。竞争果然能够淘汰野蛮而趋于文明?事实上,早在清末,就有人对这种单线向善的乐观进化论提出怀疑,最有影响的莫过于章太炎,他认为,善恶苦乐是同时进化的,“若以道德言,则善亦进化,恶亦进化,若以生计言,则乐亦进化,苦亦进化”。[47]晚清以来,物质文明在进步,但各种各样的现实与人心之恶也在借势发展。最重要之恶,乃是放弃了道德制约,任凭力在世道横行。晚清古怪的文化保守主义者辜鸿铭对此有敏锐的察觉。他欣赏中国的清流派领袖张之洞,但对他提出的“中体西用”说颇不以为然,认为这是一个互相矛盾的双重标准:“中国人就个人而言必须继续当中国人,做儒门‘君子’;但中华民族——中国国民——则必须欧化,变成食肉野兽。”辜鸿铭讽刺“中体西用”说是“道德上的耶稣主义”与“政治上的马基雅维利主义”的古怪结合。他尖锐地指出:“当张之洞所教给中国文人学士和统治阶层的这种马基雅维利主义,被那些品德不如他高尚、心地不及他纯洁的人所采纳,诸如被袁世凯这种天生的卑鄙无耻之徒所采纳的时候,它对中国所产生的危害,甚至比李鸿章的庸俗和腐败所产生的危害还要大。”[48]这话出自清王朝倾覆前夕,辛亥革命之后果然被这位众所不解的怪杰所言中。中华民国奠基失败,正是败在开国一代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手里。不仅袁世凯迷信武力,连他的反对者亦是如此,武夫当国,势力当道,民国初年的社会政治一团漆黑。辜鸿铭对此颇为激愤:“真正的灾难,我说过,不是这场革命,而是革命以袁世凯当上共和国总统而告终,因为它意味着群氓已将整个中国踩在脚下。”[49]
在民国初年,对力的政治有深入观察和尖锐批评的,是《东方杂志》主编杜亚泉。1913年,他接连三论精神救国,指出清末民初以来的中国社会已成丛林世界:
今日吾国之社会中,亟亟焉为生存欲所迫,皇皇焉为竞争心所趋,几有不可终日之势。物欲昌炽、理性梏亡,中华民国之国家,行将变成动物之薮泽矣。[50]
一个重义轻利的礼教国度,短短半个世纪,为什么会发生如此之蜕变?杜亚泉认为,自19世纪后半期,欧美流行一种危险至极的唯物主义,这种主义以孔德的实验论启其绪,达尔文的进化论植其基,斯宾塞的哲学总其成。当唯物主义东渡输入中国之后,初为富强论,继则为天演论,传播于中上流人士之间,而全体国民皆投入生存竞争之漩涡,认物质势力为万能,以弱肉强食为天则,日演日烈,而不能自拔。杜亚泉对此痛心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