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国家富强背后的进化论(第7/15页)

这种浮士德式的新国民精神何以产生?严复和梁启超深受斯宾塞的影响,认为在于提高民德、民智和民力。德、智、体,在儒家学说之中本已有之,但在晚清启蒙思想家那里,不仅体力,连德性和知性本身也被视为一种“力”,一种具有生产力的能力,即所谓的“德力”和“智力”。梁启超在《新民说》中对此有所区别:“具生利之力亦有二种:一曰体力,二曰心力。心力复细分为二,一曰智力,二曰德力。”[39]于是,民智、民德、民力的开拓,以后便逐渐演化为培育德力、智力、体力全方位发展的“新人”。在生存竞争的力的秩序之中,不仅知识是一种力量,连德性也是一种能力。德、智、体诸人格元素,最后统统归结为争取成为优胜者的生存能力。德性也好,知识也好,日益丧失其内在价值,一切只是从生存竞争出发,看其具有多少提高生存竞争力的实用价值。适者生存变成了能者生存或强者生存。

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个人,来自斯宾塞的学说。斯宾塞心目中的个人,既非具有浪漫情怀的意志个人,也非追求眼前快乐的享乐主义的个人,而是一个具有能力的生物,是能够促进社会进步的、充分发挥自己所有潜能的个人。这是一种能力主义的个人,是适应生存竞争时代的能者和强者。这种能力主义的个人也有自己的快乐。他的快乐既与世俗的享乐主义不同,也有别于传统的道德与精神之乐,是一种能力得以充分发挥、精力得以充沛外溢之乐。斯宾塞对心目中的“快乐人”有一番生动的描绘:

他一觉酣睡到天亮,跳下床铺,一边穿衣一边唱歌或吹口哨,下楼时容光焕发,稍有刺激就会哈哈大笑,真是一位精力四射的健康人。他不仅意识到自己已有的成功,而且由于自己的能量、敏捷、多谋对将来也充满信心。就这样,他满心喜悦地开始自己那天的工作而没有丝毫厌腻之感;他每时每刻都体会到高效率工作带来的满足;回家时还有大量的剩余精力进行好几小时的休闲活动。[40]

好一个竞争时代的“快乐人”!他的所有自信、快乐都来自他的高效率和事业的成功。这正是新教运动之后布尔乔亚人格的典型写照。正如史华慈十分尖锐地指出的那样:斯宾塞虽然确信个人是整个社会进步的最终受益人,但他所指的个人,“不是任何作为个人的个人,而是只有那些具有最高的德、智、体能力的个人,才将得到尊重。在他的信条中,决不尊重不称职者和失败者”。[41]在一个不相信眼泪、只问成功与否的生存竞争社会,真正得到尊重的不是多数失败者,而是少数赢家,这个赢家,被时代视为豪杰,视为创造时势的一代英雄。到了晚清,新的英雄豪杰代替了传统的有德君子,成为时代的人格象征。儒家学说之中本来有修身与经世两个实践的面向,但在晚清思想界,由于受到内忧外患的形势逼迫,虽然修身依然重要,但经世思潮已经占据主潮。为了建立现代的民族国家,最重要的不是德性,而是能力;不是立德,而是建功。古代君子的德性具有客观性,来自超越的天命或天理,而英雄豪杰的成功究竟以何为本?梁启超认为:豪杰也有其凭借之道,这就是以进化论为核心的公理和时势:“豪杰者,服公理者也,达时势者也。苟不服公理,不达时势,则必不能厕身于此数十人、数百人之列。”天下英雄,皆时势所成,“英雄者,乘时者也,非能造时者也”。[42]古代士君子的精英地位来自他们秉承天命,具有道德和文化的权威,而现代的英雄豪杰之所以影响天下,乃是因为唯有他们才能够通晓普世之公理,顺应时代之大势。这些具有“浮士德精神”的英雄豪杰们,不再是传统意义上温良恭俭让的仁者,而是雄心勃勃、气势逼人的强者,具有强烈的进取心、强大的竞争力和百折不屈的战斗毅力。梁启超在《新民说》之中,几乎用所有的篇幅,论述和打造适应新的竞争时势的英雄人格。

这种英雄人格后来迅速发展为尼采的强权主义的超人意志。1902年,尼采过世不及两年,便被介绍进中国,[43]后经王国维、鲁迅、李石岑、陈铨等几代知识分子的引荐鼓吹,尼采思想在整个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思想界,一直是显学。尼采骨子里是一个价值虚无主义者,他一手推翻从古希腊到基督教的西方古典传统,断然宣布“上帝死了”,人类的一切善恶、真假都不再有客观的依据,只能凭借人本身来发现和创造。而这个人,不是芸芸众生,而是有着强力意志和生命创造力的超人。尼采的价值虚无主义和超人学说,对于正欲冲决一切传统网罗的中国知识分子具有莫大的吸引力,他们从尼采那里惊讶地发现,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之中,所竞争的不仅是生存能力,而且是压倒别人的权力意志:“人生不是求生存,乃是求权力,支配人生一切的,不是生存意志,乃是权力意志。”[44]当传统的制度与文化礼崩乐坏,没有什么客观的价值可以依傍的时候,个人的意志便超越伦理和知性分外突出。尼采的权力意志人格,一反儒者的柔弱仁慈,具有强烈的企图心、扩张性和好斗力,用陈独秀后来的话说,便是一种“兽性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