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编 现代中国的国家建构(第4/13页)

二、一场由新政诱发的革命

清末的形势究竟朝共和还是朝君宪发展,并非为革命党和立宪派左右,而是最终取决于统治者的意志。1901年之后,清廷选择的是新政。辛亥前十年,新政搞得轰轰烈烈,社会方方面面都发生巨变。新政是一种改革,但改革是一把双刃剑,改革不是革命的替代物,就是革命的诱导剂。改革如果迅速彻底,新政将替代革命,假如半途而废,那么将诱发革命。因为新政是现代化的大变迁,是前所未有的资源再分配过程。不仅社会资源,而且政治资源,都在新政之中面临着重新布局和再分配。各种力量在新政中迅速崛起——从袁世凯的北洋实力派到各省的地方绅士,还有民间的激进势力——到1907年清廷宣布预备立宪之后,形成了一个参与爆炸的热烈局面。参与爆炸最容易引发革命,在这个时候需要迅速建立一个能够容纳政治洪水的池子,疏导各种力量到议会里面去和平竞争,宪政本来就是这样一个池子,一个消弭革命的安全阀。日本明治维新之后,同样动乱四起,民权运动、武士叛乱、地方民变风起云涌,明治领导人通过颁布宪法,召集国会,将各种政治势力导入国会,及时稳定了局面。明治宪法虽然实现的是一个非常保守的宪政,却有效地避免了革命。

与此相比较,晚清新政并非一场政治改革,而只是马克斯·韦伯意义上的非政治的“合理化”改革,新政让整个社会结构变得适合现代化的发展,使国家管理开始理性化,服从工具理性的效率法则。新政造就了三股新的政治力量,第一是潜伏于体制外面的民间革命势力,第二是体制边缘的各省士大夫精英,第三是体制内部的北洋实力派。他们在新政中成长壮大,野心勃勃地要从边缘走向中心,过问国事。然而,新政将这些魔鬼从旧体制的瓶子中释放出来,却无力造就一个新体制,将膨胀的三股新势力收入宪政的池子。于是新政不仅没有代替革命,反而成为致命的催化物。

周锡瑞对辛亥革命的经典性研究表明,晚清新政只是属于上流社会的变革,精英阶层在新政中拿足了好处,利益大大扩张,但新政带来的苛捐杂税和通货膨胀,却要让底层社会来承担,广大民众成为改革的牺牲品,他们普遍对新政不满,舆论抱怨,民变四起。[16]民众对新政的反对,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情绪,让民间的革命力量悄悄酝酿发展。

新政虽然让上层精英在资源和财富的再分配中捞足了好处,但也激发起他们保住和扩张财富的更大欲望,经济上的欲望最终也转化为政治上的参与要求。新政是最好的政治参与动员。在舆论的压力之下,清廷从1906年开始筹备立宪,并在1909年通过选举产生了各省谘议局。有了谘议局,地方士绅们的政治参与得以组织化,他们在体制边缘形成了一股正式的、合法的政治力量。得陇望蜀的士大夫们胃口大增,不满清廷九年后立宪的远期承诺,发起三次请愿运动,要求立即召开国会。托克维尔在分析法国大革命发生的原因时指出,革命的发生并非总因为人们的处境越来越坏。人们耐心地忍受苦难,以为这是不可避免的,被革命摧毁的政府几乎总是比它前面的那个政权要好,一旦开始变革,苦难就开始变得不可忍受。对一个坏政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刻通常就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刻。[17]辛亥前十年的历史同样印证了托克维尔这一睿智的观察。

推动革命的第三股力量是体制内部以袁世凯为首的北洋势力。北洋势力是新政的推动者,也是在新政中获得最大好处的既得利益集团,到了清朝的最后十年,他们在权力中心日益坐大,掌控了国家军事、经济命脉,尾大不掉,成为清廷担惊受怕的异族势力。当慈禧太后驾崩,小皇帝溥仪即位,清廷第一件事即是将袁世凯打入冷宫,“回籍养疴”。在中国的政治传统之中,皇帝从来都不是万世一系,手握重兵的草莽英雄都有窥觑皇位之野心,只要时机成熟,便可取而代之。羽翼渐丰的袁世凯与深受忠君思想熏陶的理学大儒曾国藩不同,虽然身处乡野,却时刻窥探着局势变幻,准备出山,借势篡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