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朱元璋画像(第5/10页)

事实上,中国传统政治结构中的皇权无限只是理论上的,在实际操作中,皇帝的权力要受到诸多限制,从来没有哪个皇帝真的做到了无拘无束。在朱元璋以前,历朝历代,社会上层人士的代表——元老重臣在朝廷上都受到充分尊重,他们合法地分享部分统治权力。在制度上,丞相拥有很大的实际权力,而且隋唐以来的三省制度中,还有一种封驳权,即皇帝的旨意如果不合法,大臣可以封驳退回,不予执行。这样,就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皇帝一人一时的喜怒给国家人民带来破坏性影响。

朱元璋对此不以为然。他要依照自己头脑中的形象去做皇帝。在命运以其神奇的手段把他送上人世间权力的顶峰之后,他要真的施展这权力的魔棒,决定一切,操纵一切,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所有人的头上。任何想同他分享权力的人都遭到他毫不留情的打击。在他眼里,自己是天下真正的主人,普天下的人民都是他的所有物,是他可以计数的财富,可以由他任意处置。开国之初,百姓贫困,朱元璋为禁止官吏们过度剥削,在诏书中打了个生动的比方:“且如人家养个鸡狗及猪羊,也等长成然后用,未长成,怎么说道不喂食,不放?必要喂食看放有条理,这等禽兽畜牲方可用。”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中国农民关心的不过是吃饱肚子,他们对自己作为一个人所拥有的自然权利并没有自觉的要求。他们能活下去,能传宗接代,就心满意足了。同样,在这种乡野文化浸淫中长大的朱元璋对他的臣民们,只承认他们有生存权,甚至这种生存权,也只是在完全服从他的摆布的前提下才能拥有。他根本不知道尊重他人的生命尊严,尊重人的价值。甚至对于大臣,对于自己册封的公侯贵族,他也缺乏最起码的尊重。这些人也不过是他手里的工具,一不高兴,他就可以喝令身边的武士把任何一个大臣按在宫殿地上,拉下裤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他的屁股。这就是明朝有名的“廷杖”制度。在他的一怒之下,诸如勋臣永嘉侯朱亮祖父子和工部尚书薛祥等许多高级官僚都在皇宫的地板上被活活打死。

在明朝以前,即使君权严重时,士大夫阶层还是享有一定程度的人格尊严和人格独立。那些按自己的方式思维的士人有权游离于正统社会之外,隐居世外,不闻世事。这些人被称为“山林隐逸”。正统社会观念对这种高度自尊的生活方式是宽容甚至尊崇的,隐士们通常被称为“高人逸士”。在一些朝代,对于那些著名的隐士,皇帝甚至会纡尊降贵,重礼去请,如果这个人坚持自己的活法,皇帝也会重重赏赐,以表明自己的尊敬和欣赏之意。这是传统社会留给人们最后一块自由呼吸的空间。可是朱元璋登基之后,这块保留着最后一点宽容气息的空间便被他封杀了。朱元璋没有这份雅量,也没有这份雅兴。他认为,这些拒绝与他的政权合作的人必定是看不起他或者是心怀怨望,他不能容忍在他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下存在他们的高傲。他发布命令:“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在这道前无古人的“寰中士大夫不为所用律”下,苏州人姚涧、王谟,贵溪儒士夏伯启叔侄因为不肯出山做官,都被朱元璋诛杀,并籍没全家。士大夫仅有的一点点独立的人格空间在洪武朝消失了,所有人都被完完全全地纳入了朱元璋的私人所有物范围之内。

朱元璋素有节俭之誉,对生活的要求不高,但是他非常注意帝王的威严,皇帝日常生活的礼仪威严比之前代要繁琐夸张得多。明初政治的一系列大胆泼辣的举措证明他是按照自己对“皇帝”一职的理解去履行职责的。他时常做出人意料之举,任意处置摆弄官吏,以体验一种大权在握纵横无忌的快感。他让和尚还俗,做到一省布政使的大官。老臣钱宰因为公务繁忙,不胜劳累,在家中作诗一首:“四鼓冬冬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此事被朱元璋的耳目侦知报闻。第二天,朱元璋和钱宰闲坐,对这个好发牢骚的大臣说:“昨日好诗,然何尝嫌汝。”钱宰一听,吓出一身冷汗,跪地觳觫,他知道这位爱挑大臣毛病的皇帝完全可以此把他杀了。不料朱元璋却莞尔一笑,给他假,派人把他送回老家,说:“朕今放汝去,汝放心熟睡矣。”从这件事里,你可以充分体验到朱元璋那种收放自如的权力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