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确定性的基石:科学(第8/9页)

像胡塞尔这样的非科学批评家指出:19世纪下半期,现代人的整体世界观完全由实证科学所决定,并被它们造成的“繁荣”所蒙蔽,这意味着当时的人正冷漠地避开真正与人性有关的决定性问题。[25] 新实证主义将注意力集中于实证科学本身的概念性缺点上。有些科学理论现在看起来已不够用,它们似乎也被视为“一种语言的束缚和定义的曲解”,[26] 而有些图示的模型(如撞球式原子)又无法令人满意。在面临这样的理论和模型时,他们选择两种互为关联的方法来解决这个困难。一方面,他们提议在不带感情的经验主义乃至唯实论的基础上重建科学;另一方面,他们则主张将科学的基础严格地加以公式化和定理化。如此一来,便可在不影响到科学实际运作的情况下,将人们的诠释从“真实世界”中剥离开来,即剔除掉那些有关内部一致性和命题实用的不同“真理”。如彭加勒所云:科学的理论“既不真也不假”,只是有用而已。

有人指出,19世纪末叶新实证主义的兴起有助于科学革命的产生,因为它容许物理概念在没有先验宇宙观、因果律和自然律的干扰下进行转型。不论爱因斯坦对马赫如何推崇,这种说法显然都过分高估了科学哲学家,也过分低估了当时公认的科学普遍危机——新实证主义的不可知论和数学、物理学的再思考,只是这个危机的某些方面而已。如果我们想从历史的脉络中观察这项转型,我们就必须把它视为这项普遍危机的一部分。而如果我们要在这项危机的诸多方面找出一个共同特性,一个程度不等地影响到几乎所有思想活动特性,那么答案必然是:19世纪70年代以后,它们全都要面对“进步”始料未及、不可预测和往往无法理解的结果。说得更精确点儿,便是要面对进步所导致的各种矛盾。

我们可以拿“资本的年代”最骄傲的事物来做比喻。人类修筑的铁路,可望将旅客带到他们从不知道也尚未去过的目的地,虽然旅客对这些目的地一无所知、全无体验,但他们却不曾怀疑这些地方的存在和性质。正如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笔下的月球旅客,他们既不怀疑这颗卫星的存在,也不怀疑到了那儿之后他们将会看到和将会发现的事物。根据外推法,他们可以预测20世纪必定是19世纪中叶更进步、更辉煌的版本。(不过,热力学第二定律却预言宇宙最后将以冰冻终结,因而为维多利亚时代的悲观主义提供了基础。)可是,当人类火车稳稳驰向未来之际,旅客在放眼窗外时,看到的却是一派出乎意料、充满迷惑而且令人烦恼的景色,这真是车票上指明前往的地方吗?他们是不是上错了火车?更糟糕的是:他们上对了火车,只是火车却不知为何要将他们载向他们既不想要又不喜欢的方向。如果真是这样,这个噩梦般的形势是如何发生的?

1875年以后的几十年间,知识史上充满的不仅是期望变为失望之感(如一位幡然醒悟的法国人的玩笑话:“当我们还有一位皇帝时,共和国是多么美好。”),更是期望适得其反之感。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这种逆转的感觉同样困扰着这个时代的思想家和实践者(参见第四章);文化领域也不例外。在文化领域,自19世纪80年代起,它产生了一个描写现代文明衰亡的资产阶级文学形式,这种形式的规模虽小,却也兴盛了一阵子。日后的犹太复国主义者马克斯·诺尔道(Max Nordau)所著的《退化》(Degeneration )一书便是一个好例子——狂热得恰到好处的好例子。尼采以其能言善辩、充满威吓的口吻预告了这场即将来临的灾难,虽然他没有清楚地说明这场灾祸的确切性质。尼采比任何人都更善于表达这种期望的危机,他借着一连串充满空幻直觉、未明真理的诗歌和预言警句,来传述这种危机感,虽然这种方式与他奉行的理性主义哲学讨论方式互相矛盾。自1890年起,他的中产阶级(男性)追随者人数便不断上升。

在尼采看来,19世纪80年代先锋派艺术的颓废、悲观和虚无主义,不仅仅是一种时髦;它们是“我们伟大的价值观和理想的必然结果”。[27] 他认为,是自然科学造成它自己的内部崩溃,塑造出它自己的敌人,一种反科学。19世纪政治经济所接受的思想方式,足以导出极端的怀疑论。[28] 这个时代的文化,正受到其自身产物的威胁。民主政治产生了社会主义;平庸造成了天才的不幸覆没;软弱成就了力量。这正是优生学家所弹的调子,只不过他们的论调比较平淡并带有实证主义的味道。在这种情形下,全盘考虑这些价值观和理想以及它们所属的概念体系,不是非常重要的事吗?因为无论如何,“重估一切价值”已经在进行之中。当19世纪行将结束之际,这类反思已比比皆是。唯一坚守19世纪对科学、理性和进步信仰的严肃思想是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不受这种对当下充满幻灭感的影响,是因为它展望未来的“民众”胜利。而这些“民众”的兴起,正在中产阶级思想家中间造成极大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