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独裁政治的界限(第4/5页)
清朝的领土范围在乾隆时代到达顶点,但无论是乾隆帝的武功还是其留传于后世的文化事业,都是因为有了雍正时代的民力涵养和丰富的物资积蓄才得以实现的。历史总是轻率地忽视幕后的力量,甚至异口同声地对其进行口诛笔伐。不管雍正帝在中国文化人之中如何恶名昭著,在清朝学者之中独放异彩的、性情乖戾的讽刺家章学诚对他的赞赏依旧值得我们倾听:
今观雍正年传志碑状之文,盛称杜绝馈遗,清苦自守,不知彼时逼于功令,不得不然。[宪皇帝澄清吏治,裁革陋规,整饬官方,惩治贪墨,实为千载一时。彼时居官,大法小廉,殆成风俗,贪冒之徒,莫不望风革面,时势然也。][1]
不得不说这恐怕是超过朝廷御用学者纯粹的阿谀奉承百倍的,对雍正帝的最高赞美之辞。
通过上述内容,我们完成了一次对历史记载中的雍正帝的事迹及其时代背景的全方位观察。但还有一个问题:作为个人的雍正帝的性格又是什么样的呢?如果我是小说家,一定会首先抓住他的性格,再以此为中心展开叙事。然而,作为一个笨拙的历史学家,我无法使用如此巧妙的技巧,不得不另寻他途,最终只能在文献学的规范内,试着归纳和想象他的性格,以此来作为本书的结尾。
雍正帝的血管中还奔流着朴素纯真、坚韧不拔、不服输的满洲民族的血液。但是勇武的满洲民族在入主中原、与汉族混居后逐渐被同化,失去了过去的蛮勇。雍正帝之父康熙帝还保持着大部分狩猎民族的勇敢,康熙帝年长的皇子们也大多继承了父亲的气质,但雍正帝多少有些不同。雍正帝无论从任何角度而言都无疑是一个小心谨慎、性格内向的人。他的兄弟们都随心所欲、胆大妄为,又是打架又是喝酒,也为争做皇太子进行政治运动。然而畏畏缩缩的雍正帝并没有参与其间。这也有他的生母身份低微令他感到自卑的原因吧。他总是独自蜷缩在角落里,自然也被从兄弟之间的交往中孤立开来。但最为根本的原因是他的性格,他不是不想参与到兄弟们吵吵嚷嚷的政治运动中,但天性使他难以深入其中。
雍正帝对性格内向的自己一定也十分焦虑。他认为这是自己性格的弱点,在内心呼喊着想要变得强大起来,想要像兄弟们一样随心所欲的他不知对自己感到多么失望。他学禅的动机大概也出于此。因为若生来便是豪杰的人,一定对禅的修行不以为然。雍正帝的禅学是满洲民族终于进入反省期的征兆之一。
我们经常将内向的性格和软弱的性格相混淆。其实越是内向谨慎的人越是坚强,过于争强好胜的人很少能笑视成败。雍正帝正是这种内向之人。在与兄弟们的公开竞争中,他表现得很坚强。他希望成为更加强大的人,并不断地提高自身修养,不要被欺骗,不要被蒙蔽,小心再小心,最终形成了无比坚固的像混凝土堡垒一般的性格。
当即位成为同时肩负大清王朝和满洲民族命运的雍正帝后,他下决心必须让自己更加强大。他下决心必须对他人强硬,同时对自己更加强硬。但是误认为自己性格软弱的他在下定决心之前徘徊踌躇,终于在天命上发现了安身立命之地。与其说他信仰天,不如说他仰赖于天。天命令他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独裁君主,他必须彻底地履行这个义务,若有阻挡独裁君主光辉的人则绝不轻饶。于是他开始对过去瞧不起自己的兄弟们进行迫害,不断加压,直到兄弟们从心底完全屈服为止。迫害之手同样伸向了过去自己的心腹之臣隆科多和年羹尧。对手越强,雍正帝越拼尽全力镇压到底,决不允许他人违背崇高的天命。
对于曾静等人的谋反,雍正帝付出了惊人的努力。对于曾静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乡下书生,若是一般的独裁君主便可能将这可恶的家伙砍头了事,但他鼓起浑身勇气,全力处理这个问题。他从各个方面分析解剖曾静的思想,加以反击,不说到对方心悦诚服绝不罢休。
从即位以来,他日理万机,毫无空闲。与此同时,自幼习字作文的他,在著作方面著有《世宗皇帝御制文集》,但我尚没有机会过目。在书法方面,他造诣颇深,笔锋强劲,正如其人。在印章方面,多用包在椭圆之中的“为君难”三字的印章。另外,雍正帝的品质甚至影响到当时官窑烧造的瓷器。雍正年制的宫中使用的陶瓷,多为质地之上挂白衣,形成光滑洁白的表面,再描绘五彩的花鸟或纹样。描线每一点每一画都一丝不苟,其端正严谨的感觉宛如雍正帝就在面前。官窑的监督官经常听取雍正帝的批评意见,努力令皇帝满意,因此皇帝的意向甚至皇帝本人的性格都在陶瓷器上得以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