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魔法师与徒弟:自然科学流派(第14/19页)

理论的构成,与它们欲解释的现实之间,却如此缺乏联系(除非其目的是为证实假说为误),于是使其门户洞开,大受外在世界的影响。在一个深受科技左右的世纪里,机械式的类比岂不因此再度插上一脚?只是这一回的类比,是以动物与机器之间,在传播和控制技术上的对照出现,1940年,就有了一些以各种不同名目问世的理论——例如控制论(cybernetics)、系统论(general systems theory)、信息论(information theory)等等。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尤其在晶体管发明之后即以惊人速度发展的电子计算机,具有高度的模拟能力。因此一向以来,被视为有机体(包括人类在内)物理和精神的动作范畴,现在极易发展出机械模式模拟之。20世纪后期的科学家们,谈起人脑,就仿佛它根本上是一部处理信息的系统。而20世纪下半叶最熟悉的辩论主题之一,便是“人类智慧”与“人工智慧”之间,是否有区别?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又如何区别?总而言之,即指人脑中到底有哪一部分,是理论上不能在电脑中以程序设计的?这一类科技模型的出现,更加速了研究进展,自是毋庸置疑。人体神经系统的研究——电子神经脉冲(electric nerve impulses)学——若无电子研究的推动,能有什么成就?不过追根究底,这些类比都属于还原论者(reductionist)的观点。将来有一天在后人看来,恐怕正如今之视昔,就好像18世纪用一组杠杆形容人体行动般的粗浅简陋。

某些类比,的确有助于特定模式的建立,但是出了这个范畴,科学家个人的人生经验,难免就会影响他们观照自然的途径了。我们这个世纪——借用某位科学家回顾另一位科学家一生时所言——是一个“渐进与骤变同时渗透人类经验”的世纪(Steve Jones,1992,p.12)。既然如此,科学当然也难逃此“劫”。

在19世纪资产阶级进步与改造的时代,科学的范例(paradigm)是由连续与渐进所掌握,不论自然的动力为何,它都不可以擅自跃动。地表上的地质变迁及生命演进,都非惊天动地地阔步迈进,而是一小步一小步地逐级改变。甚至那看来似乎极为遥远的未来,那可以想见的宇宙末日,也将是逐渐缓慢地结束。根据热力学(thermo dynamics)的第二定律,一点一点地,虽然感觉不到,却最终不可避免,“能”将转化成“热”,即“宇宙热寂”论(heat death of the universe)。但20世纪科学的世界观,却发展出一个全然不同的画面来。

根据这项新观点,我们宇宙的诞生,是源自150亿年以前的一场超级大爆炸。而且根据本书写作时的天体推论,这个宇宙消灭之时,也必然以同样一种轰轰烈烈的形式灭亡。在这个宇宙里,星球的生命史,包括众多行星的历史在内,也如宇宙一般,充斥着大洪水般惊天动地的大混乱:新星(nova)、超新星(supernova)、大红巨星、白矮星、黑洞等各式各样的名堂——凡此种种,回到20年代以前,最多只被归类于周边性的天文现象。长久以来,多数地质学家都抗拒大陆板块大规模侧向移动的说法,例如在整个地球历史中,大陆曾在地表向四处漂移,虽然此中的证据非常多。他们反对的理由,大多是基于意识立场,从“大陆漂流说”的主将韦格内(Alfred Wegener)所遭遇的争议可知。反对者认为绝不可能,因为根本没有造成这种移动的地质物理机制存在。但是他们这种说法,就实际证据而言,正如凯尔文(Lord Kelvin)曾于19世纪主张,当时地质学者提出的地球时间表必然有误一般,至多只是一种先验性的假设。因为根据当时的物理学知识,将地球年龄估算得远比地质学所需要的年代为年轻。但是自从60年代开始,以往难以想象的臆说,却成为地质学崇奉的常识正统,即全球性的板块移动,有时甚至有巨型板块快速漂移发生——“板块构造说”(plate tectonics)之说。[17]

更重要的是,也许是自从60年代以来的“直接大灾难说”,通过古生物学,重回地质学与进化理论之门。这一次,这似乎“初逢乍见”的新证据,其实早已为人熟悉,每个小孩子都知道,恐龙于白垩纪时期在地球上灭种绝迹。因为在过去,达尔文的教诲如此深入人心,人们都依他所说,把生物进化视为一种缓慢细微的渐进过程,延续在整个地质历史之中,而非某种大变动(或创造)的突然结果。以至于像恐龙灭种,这种显然属于生物大灾变的现象,很少引起人的注意。反正地质的时间表一定够长,足供任何可见的演变结果发生。因此说起来,在人类历史遭此巨变的时代,进化间断的现象再度受到注目,也就不足为奇了。我们还可更进一步指出,在本书写作时,最受地质和古生物巨变说学者青睐的说法,就是从天而降的外太空袭击,即地球与一个或多个大型陨石相撞。根据一些计算,某些大到足以毁灭文明的太空游星——等于800万个广岛原子弹爆炸的威力——每30万年就会来访地球一次。这一类的情节,一向是遥远的史前史的一部分,回到核战争纪元以前,有哪一位严肃的科学家会正眼瞧它一眼?进化缓慢的过程中,时不时被相当突然的变动打岔,这种“间断平衡”(punctuated equilibrium)理论,虽然在90年代依然是争议之说,可是却已经成为科学界内部激辩的议题之一了。再一次,作为门外汉的我们旁观之余,不得不注意到在离平凡人类思想最遥远的一行里,近年来兴起了两大数学分支:60年代出现的“灾变论”(catastrophe theory),以及80年代问世的“混沌论”。前者属于60年代,在法国首先发展的“拓扑学”(topology)之一支,主张对渐变造成的突然断裂现象,加以探究,即在连续与间断之间,有何相关关系。后者是源起于美国的新学说,建立于情况发生过程中的不确定性及不可测性的模式之上。即明明很细小的事件(例如一只蝴蝶拍拍翅膀),却可在他处导致巨大后果(造成飓风)。但凡经历过20世纪后数十年动乱的人,应该都会理解,为什么像这一类混沌和灾变的图像,也会进入科学家和数学家的脑海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