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先锋派已死1950年后的艺术(第11/14页)
因此“后现代主义”并不只限于艺术一门。不过,这个名词之所以首先出于艺术,恐怕却有几个很好的理由。因为先锋派艺术的核心本质,即在寻求崭新的方式,用以表达那些不再能以过去旧辞令表达的事物,即20世纪的新现实。这个愿望,是20世纪伟大梦想中的一个;而另外一个,即在为这个现实寻求出激烈的转变。两者在不同的意义上同具有革命意义,可是它们处理的对象却又是同一世界。它们在19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曾有某种程度的配合;其后在1914年至击溃法西斯之间的岁月里,又再度相随出现。因这两个时代的创作人才,往往都在这两方面带有革命色彩,至少颇为激进——通常均属左派,不过绝非人人如此。然而,两股理想都遭梦断。但是在事实上,它们对两千年世界造成的改变如此深远,以致两个留下的痕迹自然也不可能轻易抹去。
如今回溯起来,先锋派革命的大业,从一开始便注定了失败的命运:一是由于其理性上的恣意专断,另一则出于自由主义资产阶级社会在制作模式上的艺术创作本质。在过去数百年里,前卫的艺术家所做的任何意图性宣示,论其目的与手段,也即目标和方法,几乎都缺乏必然的一贯性。某种特定的创新形式,并不一定便是拒斥旧形式的必然结果。刻意回避音调的音乐,不见得就是勋伯格的序列音乐(serial music)——勋伯格序列音乐,是建立于半音阶上十二个音符排列而成——而且,这也不是序列音乐的唯一途径;反过来说,序列音乐也不一定就是无调之乐。至于立体主义,不管它多么富于吸引力,更毫无理论基础可言。事实上,就连放弃传统程序规则的决定本身,也与某种特殊新方法的选择一般,纯是一种极为武断随意的作为。“后现代”移植到棋术之上,所谓20年代时“超高现代”(hyper-modern)的棋论——这一类棋手包括雷蒂(Réti)、格朗菲德(Grünfeld)、尼姆佐维茨基(Nimzowitsch)等等——其实并没有改变棋赛本身的规则。他们只不过充分利用证伪法,与传统的棋路唱反调——塔拉什(Tarrasch)的“古典”棋派——故意以不寻常的手法开棋,并注意观察中央地带,而不一举占领。多数作家,尤其诗人,采取的也是同样做法。他们继续接受传统设定的程序,比如在合适之处,就遵守格律韵脚,却在他处以其他方式,刻意推陈出新。因此卡夫卡便不及乔伊斯“现代”,因为他的文字没有后者大胆。更有甚者,现代派人士虽然自诩其风格有知识上的理性基础,比如说表达机器时代(或其后的电脑时代)的时代精神,但是事实上两者之间,却仅限于暗喻关系。总而言之,一方是“在这个纪元里,具有‘科技复制性’的‘艺术所为’”(Benjamin,1967),另一方却是只知道艺术家个人灵感为何物的旧有创作模式;两者之间,若企图产生任何同化,自然只有失败一条路。创作,如今基本上已经变成合作而非个人,科技而非手工。50年代时,法国一批年轻的影评人曾发展出一套电影理论,认为电影是独一创作者(auteur)的作品,即导演一人的成就(这个理论的基础,来自他们对三四十年代好莱坞B级电影的热爱)。可是此说根本不通;因为协调妥善的分工合作方式,不但在过去是并且在现在也是影视业和报章杂志业的不二法则。20世纪创作的典型模式,往往是应大众市场而生的产品(或副产品)。进入这些行业的创作人才,绝不比古典19世纪资产阶级模式的人才为差,可是却再也没有古典艺术家孤人独行的那份奢侈。他们与古典前辈之间,唯一尚存的环节,只有通过古典“高雅艺术”的有限部门。而这个部门的运作,即使在过去,也一直在集体的方式下,通过舞台进行。如果黑泽明、维斯孔蒂(Lucchino Visconti,1906—1976)、爱森斯坦——试举3名绝对可以名列20世纪最伟大艺术家的大师,3人都有剧院经验——如希望以福楼拜、库尔贝(Courbet),甚至狄更斯等艺术家独自营造的方式创造,恐怕没有一位能取得什么成就吧!
正如本雅明的观察所示,这个“科技复制性”的世纪,不仅改变了创作方式——因此电影,以及其他所有由电影而生的事物(电视、录像带),就成为20世纪的中心艺术——而且也改变了世人观照现实并体验创作物的方式。19世纪资产阶级文明里的典型标志,例如博物馆、画廊、音乐厅、公共剧院,为世间文化的膜拜者提供了瞻仰的庙堂,可是却不再是20世纪的方式途径了。如今挤满在这些古典“教堂”里的信众,少有本地的人,多是被旅游业带来的外国游客。旅游与教育,于是成为这种艺术消费形式的最后要塞。今天经历过这种文化经验的人数,自然远比以往为多。可是就连这些在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Florence Uffizi)急急挤到前排,然后在一片静默的敬畏中,瞻仰名画《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