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先锋派已死1950年后的艺术(第10/14页)

回首现代派运动在建筑上的成就,实属有目共睹。自从1945年以来,在它名下的建筑,包括将世界连成一家的飞机场,还有工厂、办公大楼,以及许许多多依然待建的公共建筑物,如第三世界国家的首都,以及第一世界里的博物馆、大学和戏院。当60年代,全球大兴土木,纷纷重建它们的都市时,也是由现代主义发号施令。此外,由于现代派建筑在材料工艺上的创新,可以于短时间内兴建起大批平价住宅,进度既快,成本又低,于是连社会主义国度的地平线上也出现了它的芳踪。现代主义无疑造就了相当数目的美丽建筑,有的甚至可列入不朽杰作。丑陋者也不在少数,最多的却是毫无特色、缺乏人性的蚂蚁窝。而战后现代派在绘画雕塑上的成就,相形之下,就逊色很多,而且其表现也往往比两战之间的前辈差劲。试将50年代巴黎画派的作品,与20年代同派的画作并列,两者孰优孰劣一望可知。战后的现代派艺术,是一系列用越来越穷急的伎俩,以求迅速建立个人特有风格的商标;是一连串沮丧与放弃的显示[在“非艺术”洪流的袭击之下,旧派别纷纷消失,如波普艺术、迪比费(Dubuffet)的原生艺术(art brut)之类];是胡涂乱抹,以及与其他种种残余剩屑的拼凑组合。或者说,是将那种纯为投资目的而制作的“艺术”以及此类艺术的收藏者,一并降至可笑境地的荒谬手法。比如说,在一块砖或一堆土上,加上一个人名即成——是之谓“抽象艺术”(minimal art);或为避免艺术成为一项商品,故意掐短它的寿命,以去除其永久性——“行为艺术”(performance art)是也。

于是从这些林林总总的过火“先锋”中,人们嗅出了现代派的死亡气息。未来不再是他们的了,不过到底会是谁的,也没有人知道答案。但是他们却知道,自己的边缘地位,比前更甚。而且,论概念的表达与理解,若与那些只以赚钱为目的者靠科技达到的惊人效果相比,现代派波希米亚画室实验的形式创新,根本就只是小孩子过家家。未来画派(Futurism)在画布上对速度所作的描摹,怎堪与真实速度相比?甚至只消在火车头驾驶台上架起一台摄影机——而且此事谁都会做——也比企图靠画布捕捉的速度不知真实上千万倍。现代派作曲家制作的电子音乐,他们的实验音乐会,更是每一个乐团都深知的票房毒药。他们的实验结果,又怎能与将电子乐带进百万人音乐生活的摇滚乐相比?如果将所有“高雅艺术”的人口分成小圈圈,难道先锋派艺术家们看不出自己这一圈小到无以复加,而且还在不断缩小着?只要随便把勋伯格作品的销售量与肖邦的比一比,便一望可知。而随着波普艺术的兴起,甚至连现代派视觉艺术的最大重镇,也失去了它的霸权地位。具象一门,再度成为嫡系正统。

因此,“后现代主义”攻击的对象,便包括那自信自满的一帮,也包括那江郎才尽的一门。换句话说,自信自满者,即那势必继续进行的活动——不论风格如何变换——例如建筑、公共工程。而江郎才尽者,则属于在本质上并非不可或缺之流,例如匠人式的大批制造画作,以便单张售卖。这两项都遭到后现代的攻击反对。因此,若误以为后现代的风气仅限于艺术界,如同较早的先锋派一样,那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我们知道,所谓“后现代”一词已经广布各界,其中有许多根本就与艺术毫无关系。到90年代,世上已经出现了“后现代”哲学家、“后现代”社会科学家、“后现代”人类学家、“后现代”史学家,以及在过去始终无意向先锋派艺术术语借鉴——就算恰好与其有些瓜葛——的其他各行各业。文学批评对其热烈采用,自是当然反应,不足为奇。事实上“后现代”这股时尚,在法语知识圈中曾以各式各样名目打过先锋——如解构主义(deconstruction)、后结构主义(poststructuralism)等等——然后一路推销到美国院校的文学科系,最终并打进其余人文和社会科学。

所有的“后现代主义”都有一个共同特色,就是对客观性现实的存在存疑;或可说,对以理性方法达成共识的可能性,极表怀疑。它们都倾向于一种激进的“相对观点”(relativism),因此,它们也都对一个建立在相反假定之上的世界的本质,提出挑战——换句话说,它们质疑的对象,就是这个被以此为出发点的科技所转型的世界,以及反映其本质的所谓进步的意识形态。在下一章里,我们将进一步讨论这奇特但并非完全不能预料的矛盾现象。至于范围比较限定的高雅艺术界,其中矛盾就没有这么严重,因为正如我们所知(参见《帝国的年代》第九章),现代派的先锋艺术家们,已经将所谓“艺术”的局限发挥到了极致(至少,凡是可以做出成品,并或售或赁,或以任何方式,以“艺术”之名,离开创作人之手的获利活动,都可以包括在内)。可是“后现代主义”造成的效应,却是一道鸿沟(主要是代沟)。深隔在两岸的人,一边对眼中所见的新风格的虚无无聊,感到恶心之至;一边却认为把世界看得太过“严肃认真”,正是已成荒废之过去遗留下的又一陈俗。“文明的垃圾堆积场上……盖着塑胶伪饰”,曾如此激怒了著名法兰克福学派(Frankfurt School)最后的中流砥柱——社会学家与哲学家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可是后现代主义者却认为,这又有什么大不了(Hughes,1988,p.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