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物观察(第17/29页)

他的转折从1860年开始。此前,广州入城纷争初起时,他遥为议论,“自古称国富者,以地大为富;兵强者,以人众为强……英夷土固不广,来中国者人数无己,欲恃虚声以慑我上国”;他并且预言,“此次角斗,彼必不能坚守”。如果说这些论调折射了他和众多士大夫的相近与相似的话,那么,不久后一连串的残酷事实,则让他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火烧圆明园时,他“为之悲泣,不知所以为计”;《北京条约》签订后,他“阅之不觉呜咽”。次年秋天,他的日记记载,“四更成眠,五更复起,念(夷人)纵横中原……为之忧悸”(《曾国藩日记》,咸丰十一年十月初三日)。

又何止是他?这一年,胡林翼视师安庆,为西洋轮船而“中途呕血、几至坠马”;据说,临死之前,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天要变了”;而十几年以后,他的学生李鸿章则以“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描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夷祸……

随即,他驻节东南、应酬洋场。在这里,他目睹了光怪陆离而又自成一体的西方情态:不仅西洋开花大炮让他“惊心动魄”,上海失陷期间,洋人曾“代收”关税七十余万两,此时如数交还,这个手笔让他大为感慨。他说,“彼虽商贾之国,而颇有君子之行”“诸夷不知三纲而尚知一信”。

他由此开始迥异于前代圣贤的生涯:他设立安庆军械所、创办上海机器局、翻译多种西方书籍、派遣幼童“出洋学艺”……他希望以西洋的技术,护卫他所热爱的文明;他说,“师夷智以造船制炮,尤可期永远之利”;他甚至产生了“海上争雄之志”,他说,“未敢遽问九世之仇,亦欲稍蓄三年之艾”。

然而,他很快发现,这是一条渐行渐远、无法再回头的长路:为了造船制炮,他必须引进“制器之器”;上海机器局落成后,“各委员详考图说,以点线面体之法,求方圆平直之用”,换而言之,伴随西方物器滚滚而来的,是声光电化、“制器之所以然”;以洋枪装备淮军后,他曾经赞叹,“余平生所见步队不逮此远矣”,然而,这样的军队却必须“纯用洋人规矩”操演;在几艘轮船下水前夕,他已经意识到,“船成之后,仍需酌改营制,略仿西洋之法”……

从船炮、“制器之器”到操演规矩、营制,西方文明就这样水银泻地般渗透着。又何止于此?不仅船炮、“器具”从来不是孤立的,它背后的人心与社会也如此。“中体西用”从来是个模糊不清、近乎臆想的概念,因为它回避了“体”与“用”的互为联系、“道”和“术”的彼此作用。而这种联系与作用一经展开,它必将裹挟一切:正如后来中国人所亲历的那样,在器具变迁之后,是观念之变、社会之变、政体之变和“道体”之变。在这个意义上,与曾国藩同时代的倭仁,无疑更有先见之明,他一开始就反对同文馆的开办;而几十年以后,梁启超的“变亦变、不变亦变”,则说出了这段历史的关键……

或许,曾国藩也隐约感觉到了这一点?史料记载: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他很少再触及洋务,“而日从事于经史”。

李鸿章1895,穷途末路

少年科第,壮年戎马,中年封建,晚年洋务,在接近生命的终点之时,这位垂暮老者再难有发奋之举。更何况,在历史的大赌局中,他输得身败名裂。他只能将再造国家的希望寄托于更为年轻的一代。

1895年初夏的一天,77岁高龄的京剧名角刘赶三在北京一家戏园登台献艺。刘赶三是有名的丑角,除插科打诨的功夫了得之外,还以敢于嘲讽权贵,抨击时弊,广为人推崇。就在刘赶三在戏台上表演时,突然想到时下的国耻,便即兴来了一句台词:“拔去三眼花翎。”

这明显是一句嘲骂当朝重臣李鸿章的话,当时,割让台湾、辽东,赔款2万万两的消息传来,举国愤慨,朝野沸腾。李鸿章一下子成了全国的公敌,仿佛不责骂李鸿章就不爱国似的。大大小小的报纸上挤满了他的照片,要求惩办李鸿章的奏折则雪片般飞向光绪皇帝的案头,而更有许多人宣称将不惜一切代价暗杀李鸿章,以“雪奇耻大辱”。在不断地经历战败求和的屈辱之后,整个民族很容易感染上这种急切“雪耻”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