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记·贰(第2/5页)

年轻公主停止了躁怒的发作,好像此时才听明白每一个词语的深意:“万骑营”是守护皇宫北端玄武门的禁军精锐,他们反戈一击杀入深宫,只能说明整座大明宫的权力中枢已经易主,皇后费尽心机任用韦氏亲族布下的防线业已完全崩溃。而“临淄王”的名号……那个李家皇族中最精悍危险的年轻人,他像善于潜伏捕猎的猛兽一样隐忍良久,终于猝起发难,要为他那不明不白暴毙的皇帝伯父讨回公道了吗?

她呆立在银镜前,带点男孩儿英气的面容慢慢失却了血色。琥珀色的晶莹眸子像绽开了毫针般细纹的镜面,那似乎被强行压制着遗忘,对某种罪恶行径的恐惧从情绪的裂缝中一点点涌出,越来越不可收拾……半晌,她才虚弱而古怪地笑了一笑。

“你们在胡说什么?你们出去,出去……先帝是生了重病才,才……不要听李隆基的鬼话,你们去把他擒来,我一样可以给你们重赏,要官位还是财帛?我能给的,样样都他强……”

回答她的是山一般的沉默和其后慢慢积蓄的愤怒,她的声音越说越轻,最后低微得近乎呓语。连她自己都不信的空洞许诺只是徒然增加着于事无补的绝望。她心中的惊恐重压到了极至,突然爆发成了歇斯底里的尖叫:“……母后呢?母后呢?天下都是我母后的!你们谁敢放肆!?”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冷笑,万骑的队列中陡然扬起一道色彩艳异的弧线,在空中画出半弧的物件“啪达”一声坠落在地面,滚了两滚才停止在公主那条辉丽的锦裙跟前——原来瞬间飞过人视野的炫惑色彩来自披散零乱的黑发,来自泛着惨青死色的脸庞,来自从脖颈断口不断流淌的鲜血……那是一颗刚刚丧失了生气不久的贵妇人的头颅。

公主茫然地盯着脚下静止不动的人头,流逝的时间好像极短又好像漫长——她终于辨认出来,那被血污沾染的容颜正是曾经华贵美艳的皇后,她那只差一步就可手握天下权柄的母亲!

她动了一下,似乎是想俯身抱住那颗头颅,但终究没有伸出手去,也不知是畏惧那狰狞的死影还是怕横流的鲜血弄脏了锦裙,她反而退后了两步,好不容易才转开了视线,空洞地瞪视着前方的万骑将士,好像至此才体味出了真实无虚的杀气,体味出之前那似乎永无尽头的,骄奢华丽的人生竟是不堪一击的幻影……

泪珠慢慢划过了精心涂饰的朱粉鹅黄,也不知这姿态哀艳的哭泣是因为愧疚还是恐惧。“是母后的主意啊……是她把掺了毒的面饼拿给父皇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父皇是那么宠我,还答应要封我做皇太女的!我怎么会……你们去把隆基找来,还,还有太平姑姑、相王叔叔!他们一向都疼爱我的,我跟他们当面解释……”

“镗啷”一声脆响,染血的横刀丢在了她的面前。

“临淄王不要你的解释,他的命令是只要你的人头。”万骑将官的神色依然冷峻,声音硬得像铁。

“你如果还想拖延求生,我们只好替你动手……”他的话尾淹没在一声裂帛般的尖叫中。公主狂乱地推倒了身边的镜台,挥舞着绫罗包裹的手臂,抓住一切够得着的钗环、妆盒、香炉……向对面的万骑乱扔着,辉彩交织的裙子随之摇曳着金蛇般的光芒。只是,她始终不敢伸手去碰那把映着寒光的刀。

好几个年轻士兵已经失去了与之纠缠的耐心,乱纷纷拔出武器就往前冲。“这女人已经疯了!我们快些了结了她好向殿下复命!”

她已经退到了房间的尽头,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蜜色的娇小脸蛋上还留着泪珠的痕迹,刚才那一点点悲哀之意却好似迅速被蒸干了,她又变得安详起来,抬起那双褐色眼珠楚楚顾盼的神情就像个天真的小女孩。

“你们不要过来……不要弄脏我的裙子……”

她矜持自得地笑了。“这是世上只此一件的‘百鸟裙’,只有我的身份和容貌才配穿它……你们这些傻瓜,替别人来争天下,可不知道得了天下最痛快的事情是什么——就是做最美丽奇异的衣裳来穿,让所有的女人都嫉妒垂涎又没有法子……”

她最后的话语消失在杂沓的脚步和兵刃呼啸声中,一涌而入的万骑羽林完成了最后的杀戮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