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佯欢(第6/14页)

黑油油的月亮门吱扭一声关上了。被关在门外的少年们悻悻离去,一步三回头想从门缝里窥见新娘风姿的一星半爪。门里面,徐晖被一群陌生女子簇拥着迈进大红描金的喜房。铺天盖地的红,压下来挤过来,像要把他罩死在这一把重彩里。他觉得胸口闷,眼睛花了,只扫见桌上摆着四只喜果盒子,红枣、花生、莲子、桂圆颗颗饱满闪亮。

一个身着簇新短袄的少女走近来,向徐晖盈盈拜下:“给新官人请安喏!”

徐晖才瞧出是妙音,虚恍地笑了:“妙音,你怎变得这般客气?”

妙音扑哧一笑,领着徐晖进到里屋。雕花床顶上大红帐子牡丹花瓣般的层层散下来,围着芊芊花蕊似的红装新娘。她端坐床沿一动不动,戴了凤冠的头颅向下垂着,喜帕穗子微微摆动,吹出她含羞的呼吸。宽大的团花彩袖里露出葱葱玉指,交缠在一起,泄露着内心颤巍巍的喜悦。

妙音把一杆寿山石做的秤杆递到徐晖手上。徐晖立在当地,一时有些无所适从。旁边有喜娘讨口彩说:“新官人,秤杆挑喜帕,称心如意哉!”

徐晖抓着秤杆,犹疑地望着面前这个裹在喜袍里的女子。妙音见他还愣着,拿胳膊肘捅捅他手臂,低笑着催促道:“啊哟,官人弗要瞧了,挑喜帕哩!”

徐晖如梦初醒,缓缓挪上两步,一振秤杆,探进喜帕。他五脏六腑都在打颤,手心里津津地全是冷汗。手一抖,喜帕高高挑起,勾勒出一张朱砂浅笔肖像似的面庞。凤冠上的珍珠坠子盈盈垂着,映着烛光似真似幻。徐晖瞧不真切,低下头借着灯火打量。新娘眉目垂敛,是大家闺秀的娴雅静好。她犹豫片刻,终于咬了咬下唇,微微仰起脸来看徐晖,虽是羞赧,却也勇敢。

这回看清楚了。浓妆之下新娘眉目清丽,浅浅一弯含笑,是温情脉脉的司徒清。徐晖一惊,头痛欲裂,整颗心忽悠悠沉下去。不是她,怎地却不是他日思夜想的她?

妙音见徐晖盯着司徒清不说话,只当他是喜欢得呆了,扶他挨着新娘身边坐下。喜娘笑眯眯地从桌上捧了果盒过来,把谷豆花果撒在他们身上、床上,以讨“连生贵子”、“团团圆圆”的吉利。

徐晖也不言语,任由她们摆布,撒完帐,吃喜果,共饮合欢酒,听喜娘讲着好口彩。烛光扑朔,单只照在他和司徒清二人身上。他昏昏沉沉地想,我还是在戏台上吗?这出戏还要演到几时方休?

正迷惶间,却见喜娘和妙音双双拜倒说:“姑娘姑爷,同心同意,福寿无疆!”随后躬身退下。

徐晖摇摇晃晃追到门口:“妙音,你怎么不陪着你家姑娘?我这要回去了。”

“姑爷要到什么地方去?今日阿同姑娘大喜,弗要耽误好辰光!”妙音睁大了一对圆眼睛,乐出声来,一把把徐晖推进房去,从外面带上了门。

房门轻轻一扣即合上,热闹喧嚣的整个世界突然屏住呼吸,缄口不语。锣鼓息了,戏梦醒了,徐晖成了一头困兽,被锁进这镶金嵌玉的囚牢里。关门的一刹那,他的人给碾碎了绞进夜风里,灰飞烟灭。

司徒清坐在床榻上,安静地等待她的新郎。这就将是我的一生啊。她垂目想着,心上又是甜蜜,又有忧伤。她望见徐晖背影,久久立在房门口,如一株挺拔的乔木。这燃起了她作为妻子的无限柔情。她将栖息在这棵强壮的大树上,她是他的,他也是她的,幸福从未如此刻般触手可及。她起身向门口走去,红枣桂圆纷纷落落撒了一地。她眼里溢满了徐晖的形象,也未留意这幸福意象的悄然散落。

司徒清走到徐晖身旁,轻声叫他:“……徐郎。”

徐晖猛地转过头来望着司徒清,眼中满是疑惧与陌生。

司徒清被他的神气吓住了,酡红的嘴唇褪了一层色。她转念想,兴许他也在害怕这新的人生吧,于是重又鼓起勇气说:“门口凉,进屋里吧。”

徐晖反而更往门边退了半步,低声嗫嚅道:“太晚了,我该告辞了。”

司徒清伸手拉了拉他衣袖:“你忘了,这便是你的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