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残稿(第21/27页)

此后那“周鸿庆”果然就像一头垂死的狼一般,只把双眼珠子不住地朝驹正春身上往复盘看,时而怯惧、时而惊惶、时而愤怒、时而哀怜,仿佛他骋目所见者竟是好些个不同的人,为他带来了好些种错综芜乱的情绪。驹正春知道,他疯了,即令再说些什么,恐怕也都是谵呓妄语而已了。

驹正春旋即告辞,而“周鸿庆”果然在次日中午获得“释放”—当下交由大陆代表团押返中国大陆;此后再也没有这个人物的消息了。

然而,对驹正春来说,这不是一次单纯的事务性工作。他不得不怀疑:“周鸿庆”像个悬丝傀儡一般叫人摆布到东京来兜绕一圈、又似乎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被人误以为要向“国府”投诚—此中是另有隐情的。所幸他并非全无线索。他还掌握了一句“我要去中华民国大使馆”的暗语,以及闻听此一暗语之后却把“周鸿庆”送进苏联大使馆的计程车司机,富田利明。

由于治安方面的调查、搜证工作并非驹正春职责范围,是以如何合法地找到富田利明已经颇费周章。事实上,案发之初日本警视厅已为富田利明录制了口供,上头清清楚楚写着:“由于语言不通缘故,产生了误会,才将乘客载往同在使馆区的苏联大使馆。”富田利明并未涉及任何不法,录过口供之后立刻开释,如欲依循任何法务途径则是根本无权也无能寻获此人的。

幸而驹正春“另有管道”—关于这一点,他可以说是守口如瓶,无论如何不肯进一步解释,我只能推测,与其身为伊贺忍者的秘密组织有关,饶是如此,也花了将近两年的工夫,也就是昭和四十年、一九六五年的秋天才确然发现了富田利明的住处、所隶属的出租汽车会社以及经常往返营生的行驶路线。终有一天,驹正春拦下了他的车子,才就座,发现富田利明的左臂近肩袖处缝挂了一圈黑色的帛布—这是中国人在近亲长辈如父祖者过世后服丧的装扮,却非日本人的礼俗。驹正春登时福至心灵,以十分流利的中国话说了一句:“我要去中华民国大使馆!”

富田利明闻言毫不迟疑,推杆入挡,车身刚向前行了几尺,又忽地煞住。驹正春从后视镜中与富田利明四目相接,他立刻知道:前后虽仅相去刹那,对方已略疑其身份、意图,遂重复了一遍去意,且刻意说得缓慢,可是字正腔圆。富田利明却状似十分无奈地耸了耸肩,以日语答道:“排挡坏了,我没有办法,非常抱歉。”

不消说,才到手的这条线索顷刻间又断了。富田利明自非等闲之辈,也正因如此,如果“周鸿庆”事件另有秘辛,则他更不会吐实了。

“就此罢手的话,真相岂不石沉大海,永无重见天日的机会了么?”我急急问道。

“当初我何尝不是如此作想?其灰心丧气,就不必多说了。”驹正春好整以暇地又喝了一杯,才悠悠然接道,“人生在世,许多事都是这样:当你汲汲营营、寻寻觅觅,蹉跎了无数光阴,到头来一无所得。可是一旦不忮不求、无无碍,忽一日涓滴穿石、水到渠成,一切却豁然开朗了。”

时隔近六年之后,“中华民国”迫于形势、宣布退出联合国,美国总统尼克松随即于次年二月赴中国大陆进行和平访问。驹正春在三月初接到新的派令,他的新职务是到外务省一个专门研究“两岸中国事务”的单位当专员。到差的头一桩任务是陪同一个叫邱永汉的商业巨子往台湾一行—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访问,之所以派驹正春前往,自然与据闻即将于一两个月之内正式组阁接班的“太子爷”有关。

邱永汉原来并非政府欢迎的人物。此人对战后政府处理台湾事务之手段极为不满,于一九四七年愤而离台,前往香港参加“台湾再解放联盟”。一九五年赴日发展,先后担任过“台湾民主独立党”、台湾独立总同盟”、“台湾独立联盟日本本部”等组织的核心干部,也是知名的小说家和理财大师,到一九七二年时,他个人已然拥有十八个大小企业。此番回台湾,邱永汉顶着两面大旗:第一面是“宣布放弃台独、全力支持政府”;第二面是“投资台湾产业,以报效政府既往不咎的宽大德意”。在起程之前,驹正春当然不会不知道这只是表面文章—邱永汉的目的是在台湾投资房地产,政府方面正需要足以在国际低荡氛围中凝聚民心士气的新闻。而在田中政府方面,则乐于暂时营造一个“对台关系稳固”之类的气氛,以争取时间研拟更周延细腻的“与大陆建立关系”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