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堡(第5/46页)

她惊讶地垂下了下巴,证明她确实掉了好几颗牙。冲我眨了会儿眼睛之后,她回答道:“哦!是这样,您真客气呀,夫人。啊……玛斯丽十岁了,”她向着正用袖口擦着鼻涕的大女儿点了点头,“乔伊八岁——快别把手指头塞鼻子里了,你这脏孩子!”她轻声地责骂着,然后转过身自豪地拍了拍最小的孩子的脑袋,“小波莉嘛,今年五月刚满六岁。”

“真的?”我凝视着这个女人,露出了惊愕的表情,“看不出来,您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您一定很年轻时就出嫁了吧。”

她不无骄傲地微笑着。

“哎哟,没有!没那么年轻,我生玛斯丽那年也就十九岁。”

“真不可思议。”我衷心地表示惊叹,从兜里掏出几个便士,分给孩子们每人一个。接过硬币,他们羞涩地点头致谢。“祝您日安——恭喜您有这么可爱的家人。”我说完一转身,微笑着挥手离开。

十九岁生了大女儿,而玛斯丽现在十岁。她只有二十九岁。而我,感谢良好的营养、卫生和牙科医术,并幸免了多次怀孕生产与重体力劳动的拖累,看起来比她着实年轻好多。我做完深呼吸,把头发捋到脑后,迈进了卡法克斯巷的阴影之中。

小巷蜿蜒而下,稍有点长,印刷店就在坡底的地方。巷子两侧有热闹的店家和住宅,但此时我所注意的别无他物,只有挂在那门口的干干净净的白色招牌。

A.马尔科姆

印刷商,图书经销商

招牌上的大字底下印着:“图书、名片、手册、大报、信件等”。

我伸手触摸着店名的黑色字母。A.马尔科姆,亚历山大·马尔科姆,詹姆斯·亚历山大·马尔科姆·麦肯锡·弗雷泽。也许吧。

再等一分钟,我又要不敢迈步了。于是我推门进去。

屋里最靠前的是一排宽宽的柜台,其中有一扇可以打开的翻板,侧面的架子上摆放着几盘铅字。另一侧的墙上钉有各色的海报与告示,无疑都是样品了。

通往后屋的门打开着,可以看见一架印刷机笨重而棱角分明的轮廓。伏在印刷机上,背对着我的,是詹米。

“是你吗,乔迪?”他问,没有转过脸来。他穿着衬衣和马裤,一手拿着把小小的工具,正在摆弄着机器的内胆。“你去得够久的。有没有搞到那个——”

“不是乔迪,”我的声调高得有点儿异乎寻常,“是我,”我说,“克莱尔。”

他非常慢地直起身子。他留的长发梳成一条深棕红的辫子,浓浓的色泽闪着古铜色的亮光。在他转身之前,我来得及注意到他束发用的是一根整齐的绿色丝带。

他看看我,没有说话。一丝震颤掠过那强壮的颈部,他咽下口水,还是什么也没说。

依旧是那张明朗而友善的脸,那维京人高耸而平直的颧骨上方轻扬起一对深蓝色的眼睛,宽宽的嘴唇两角微翘,仿佛永远有个微笑藏在那儿,一触即发。当然,那眼角和嘴边的皱纹加深了。鼻子有些许异样,笔直的鼻梁靠近基部的地方变宽了点儿,那是一道断骨后久已痊愈的旧伤疤,让他多了几分凶悍,我心想,不过同时也减了几分孤傲之气,让他看起来有一种新的粗犷的魅力。

见他久久地望着我,眼睛都不眨一下,我穿过柜台的翻板走了过去,清了清嗓子:“你的鼻子是什么时候折断的?”

那宽阔的嘴角微微一抬:“大约是我上次与你告别之后的三分钟——外乡人。”

他的话里有些犹豫,喊我的口气几乎像是在提问。我们之间近得不足一尺,我试探地伸手摸了一下他那伤口的细线,鼻梁骨顶住古铜的肌肤显出一道白色。

他向后一缩,仿佛有电火花划过我们俩之间,刹那间粉碎了他先前平静的表情。

“你是真的!”他小声说道。我先前就觉得他脸色很白,此刻,所有残留的血色悉数褪尽。他双眼一翻,颓然倒地,连带着印刷机上原先摆着的纸张和零碎物件也纷纷坠落——作为一个如此高大的人,他摔倒得竟这般优雅,我漫不经心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