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无法重归故里(第6/21页)

其实,她会有这种才能有点奇怪,我心想。弗兰克也是这样,他死后我去大学办公室清理他的遗物时,我感觉那一切就好像一头灭绝了的动物留下的化石,所有的书本、纸张和零星的垃圾都完好地保持着那个曾居于此地的灵魂的形状、质感和它业已消失了的重量。

布丽安娜的有些东西很明显是属于她的——就像那些照片,我的、弗兰克的、博佐的,还有她的朋友们的。那些布料是她的创作,她选的图案,她喜欢的色彩——鲜亮的绿松石色、深沉的靛青色,还有品红色和青黄色。然而其他那些呢——为什么书桌上那堆淡水螺壳会对我说“布丽安娜”?还有那块从特鲁罗海滨带回来的圆形浮石,与千千万万块其他的浮石并无二致——唯独因为是布丽安娜捡起了它?

我对物品没有感觉。我没有想要搜罗与装饰的冲动——弗兰克常常抱怨家里斯巴达式太过简朴的家具布置,直到布丽安娜长到足以挑起这个担子的年龄。这点不知该归咎于我游牧式的成长环境呢,还是我本身的个性?那种独来独往的个性,没有任何欲望想要改变周围的环境让它来体现我的存在。

詹米也是一样。他曾随身携带一些用作工具或护身符的小物品,放在他的皮口袋里,但除此之外他既没有拥有过很多,也从未在乎过。就连我们暂居巴黎的那段奢华的日子,以及在拉里堡更长时间的平静生活,他都从未显出喜爱搜罗物品的脾气。

对他来说,这也同样可能是因为他年轻时的境遇,像被猎捕的动物一样,唯一拥有的是他赖以生存的武器。然而这或许也是他的天性,那种脱离于物质世界的、自给自足的天性——也是这种天性使我们成了彼此追寻的另一半。

同样奇怪的是,布丽安娜竟与两个父亲都如此相似,以他们俩截然不同的方式。我向缺席的女儿的灵魂道了无声的晚安,关上了灯。

关于弗兰克的念头随我走进了卧室。眼前那张盖着深蓝色缎子床罩的、平整而坦然的双人大床,一瞬间将他真切地从记忆里唤醒,我有好几个月没有如此想到过他了。

我猜一定是随时即将离开的可能性让我此时回忆起他来。正是在这间房间——确切地说,是这张床上——我向他道了最后的诀别。

“你就不能上床来睡吗,克莱尔?都过半夜了。”弗兰克越过他的书看着我说。他自己已经上床,正读着膝头支着的那本书。台灯柔和的光晕让他看着就像悬浮在一个温暖的气泡里,平静而安详,与屋里余下的空间的黑暗和寒冷隔绝开来。那是一月初,尽管火炉工作得很努力,但只有床上的厚毛毯底下是屋里真正暖和的地方。

我朝他笑了笑,从椅子上站起来,脱下了肩头厚重的羊毛晨衣。

“我是没是把你吵得没法儿睡了?对不起,我只是在回忆早晨的手术。”

“我知道,”他干巴巴地说,“我能看出来,只要瞧见你目光呆滞、张着嘴巴的样子。”

“对不起,”我重复道,模仿着他的语气,“我思考的时候就不能为我的面部表情负责了。”

“但思考有什么用?”他问,一边把书签夹进书里,“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现在再担心也不会改变……唉,好了,”他不耐烦地耸耸肩,合上了书,“我早就都说过了。”

“是的。”我简短地说。

我上了床,有点儿发抖,于是把睡衣在腿边好好地裹紧了。弗兰克自动地朝我这边挪过来,而我则钻到他身边的床单底下,两人挤在一起用共同的热量来与寒冷抗衡。

“哦,等等,我得把电话移过来。”我掀开被子,又爬了出去,把弗兰克一边的电话移到床的这一边来。每晚他喜欢早早地坐到床上,趁我读书或是写手术笔记的时候,打电话与学生和同事聊天。但他讨厌被医院里深夜打来找我的电话吵醒,讨厌到我不得不安排让医院只在绝对紧急的情况下打电话找我,或者是在我特别指示他们向我通报特殊病人的进展的时候。今晚我留了特别指示,关于一台复杂的肠切除术。假如有任何情况,我就得立刻回医院。

我关了灯又一次爬上床的时候,弗兰克咕哝了一声,但过了一会儿又翻身转向了我,把一条胳膊甩到我的肚子上。我侧转身,靠着他弓起了身子,随着冰冷的脚指头渐渐解冻,慢慢地放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