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痴梦(第9/10页)

翁笛木然地摇摇头,想说什么,顿了片刻,又什么话也未说,低头吩咐道:“回去吧。”正要迈步出门,忽然听得西边远远地似传来什么响动,不由站住了转头望去。身侧送客的萧府仆役顺他看的方向望去,笑了一声,轻蔑说道:“那是柴房方向,一不懂事的丫头这两天给关在里边,这会儿定是又哭起来了。”

“哦……”翁笛应了一声,并不很在意,别人家事本非他感兴趣之物,何况才在萧凤合手里吃了大亏,如今他只想尽快逃离萧府,逃脱这一夜冷寂刺骨的噩梦,萧家丫鬟有何等遭遇,与他何干呢?那仆役却未看出他的淡漠,诡秘一笑,又道:“说起来,这丫头您还见过的,那日表少爷去贵府吊唁,咱们几个都陪着,就这丫头,鼻孔朝天的,这不,得教训了不是?”

“我见过?”翁笛回忆那日场景,想起确有一个艳妆丽服的丫头跟在萧凤合身边,长得颇为俏丽,莫非是她?

“就是她,叫倾枝的,整日胡思乱想,巴望着表少爷。”仆役手往空中指了指,掩口笑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做这等痴罔之想,结果被表少爷赶到柴房去思过,现下直成了阖府的笑谈。”

“萧兄……”说出这两个字,翁笛嘴里感到一阵苦涩流过,似有一把刀扎入心房,他连忙压住了,佯做轻松道:“萧兄何等样人,岂是这些小丫头能高攀的?”

“可不是。”仆役点头,一面送翁笛出门,一面道:“表少爷前天还跟老爷提起,说这丫头太没规矩,回头不如撵出去,或叫个婆子来卖掉,免得留府里丢人现眼。老爷顾虑她父母在府里头几十年的脸面,没说可,也没说不可,但不管咋的,她即便就这么呆府里,也没啥路子可走了。”

“既如此……”翁笛心头一动,突有个想法冒出来,思虑片刻,又压下了,此刻还不忙这般。他往这仆役手里塞了两星碎银子,笑道:“天黑风大,劳烦小哥送我出来,这点钱拿去打些酒吃,回头我再来拜访,还请多关照了。”仆役受宠若惊,连声称不敢,恭敬地送翁笛上了车,垂手在旁等待,直到车走得看不见,方闭门回去。

“少爷,回府么?”心腹问。

“嗯……”翁笛靠在车壁上,只觉眼皮阵阵打架,整夜绷紧的神经在此刻都松懈下来,浑身透出无尽的疲惫。“拿个垫子来。”心腹闻言递过软垫,替他斜斜塞在背后,翁笛顷刻间便陷入了黑甜之境,鼻端似隐约嗅到一缕甜香。

此间的梦境与往常有些不同,没有摇曳的人影,没有农舍田园,没有青灰色的天幕,只有深深黑暗,和在漆黑背景上越发清晰的袅袅青烟。似乎剧已演罢,舞台空出来,桌椅箱笼都撤下去,光照变得黯淡,不再有人从旁帮衬吆喝,四下空旷冷寂得如冬日荒野。连那些并不存在的观众,都早已遗忘此处曾有演出,融入了无边黑暗中,将一切留给台上最后的两人。

翁笛走入舞台中央,一束光投射下来,照在他眼前虚弱的人影身上。翁老爷子已老得不能看了。鸡皮鹤发,手脚发颤,一身脏污衣衫,佝偻着腰身,正是他死前在人前展示出的最后模样。翁笛皱眉不语,眼中明明白白显出不耐烦。你还有何话可说?这句话在翁笛眼底沉浮,却已懒得从嘴里再吐出来。

“孩儿,爹最后来见你这次,只想劝你莫要沉迷官道了,莫要像爹一样,误了青春,误了你娘和你,误了自己一辈子。”翁老爷子的声音似架在风箱里,呼哧作响,说不到两句便咳嗽起来,躬身休息片刻,又抬头喘息道:“知足惜福,你已赚得富贵,不愁生计,还是回乡下去置办田庄屋舍,平静度日,莫要和省城里的官爷们玩了,玩不过的。”

“哼,你不能发达,我便也不能发达么?”翁笛冷硬得如同一块石头,父亲的话、萧凤合的话在他脑中交替响起,被打得粉碎的梦想又从地下挣扎现身,摇摇欲坠地想站起来。此刻他什么也听不进去,萧凤合带来的绝望感让他越发不肯面对自己的出身和处境。父亲失败了,自己也一定会失败么?父亲连省城的边都没摸到就被打回来,自己已在省城站稳了脚跟,难道也会跟他一般?

“我当年要读书,你不肯让我读……”翁笛的声音轻如梦呓,“你不许先生教导我,我却偏要学,每日不爱回家,宿在先生家的柴房外头,抢着帮先生打杂洒扫、放牛喂马,不知做了多少贱役,才终得先生青眼,即使开罪你这个当爹的,也要教导我读书做文章。后来,先生省城里一位故友需要给孩儿找个伴读并充作杂使,先生便将我推荐过去,我这才上了省城,期间多少辛劳屈辱,也不必再提。辗转十数年,终于有了今日局面,你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