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疯喇嘛(第17/18页)

柯罗威教士试图解释,可无论他说什么,听众们都鼓掌喝彩,场面热烈而尴尬。

沙格德尔的出现,让僵持的局面出现了巨大转变。到了第六天,不需要教士出手,已经有热情的民众自发涌到衙门前,要求尽快赦免这些神兽,避免佛祖降灾——几天前严重抗议野兽威胁城市安全的也是这批人。

杜知州面对汹涌的民意,无可奈何。他本人很清楚,这些只是普通野兽,但长期为政的经验告诉他,不要试图跟民众解释。既然民间已流传它们是两位菩萨的灵兽,那么它们就是。杜知州可不想引发另外一场宗教骚乱。

于是在第七天,赤峰州衙门正式发出一份公函,通知柯罗威教士从畜栏领回他的几头野兽,并批准了沙地动物园的建造计划。不过杜知州特意叮嘱了一句,务必要严加管束,万一再酿成类似事故,严惩不贷。

柯罗威教士在衙门拿到公函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这次糟糕的局面总算挨过去了。至于解决这个问题的手段是否合乎教义,柯罗威教士却陷入苦恼,他不期然想起了彼得的遭遇。

当年弥赛亚被抓走之后,有追捕者质问彼得是不是耶稣的门徒。彼得为求自保,先后三次不认主。难道为了自保,就要拒绝承认主对万福、虎贲所做的印记,对它们成为别家信仰这件事坐视不理?

让教士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无论是杜知州、衙门的办事人员还是民众,对此事本身并不觉得讶异。似乎在他们心目中,一个喇嘛教的来帮基督教的忙,再寻常不过了,它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就该如此。教士跟他们交谈过,他们不太能分得清天主教和新教的区别,对于喇嘛教、佛教、道教虽然有清晰的认识,可并不因一方而排斥另外一方。在他们心目中,所有的信仰就像是马王庙里那三神共立的布局一样,诸神共存,乃是天经地义。

柯罗威教士拒绝相信这种荒唐的观点,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全靠疯喇嘛才能解开这个困局,让动物们活下来。他不知道这时候应该择善固执还是委曲求全,哪一种才符合他的身份。

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中,教士拿着公函缓步走出衙门。他感觉有些胸闷,但是连一个可以忏悔的地方都没有。教士不知不觉走到畜栏旁边,一抬头,再一次见到了疯喇嘛。

沙格德尔浑身破烂肮脏,头顶还有疮疤,唯有那双眼睛无比深邃,一下就看透了柯罗威教士的苦恼。他丢开红柳条子,笑眯眯地走上前来,张开双臂。教士嗫嚅着想说些感谢的话,可又怕不合规矩,便谨慎地挑选着词汇。没等教士想好,沙格德尔已经给了他一个满满的蒙古式拥抱。

教士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任由喇嘛的宽大袖子盖到自己身上,耳边传来一阵温和的吐息:“草原的天空宽旷得很,每一只鸟儿都可以尽情飞翔。”这句话是用汉语说的,可柯罗威教士还是不太理解。沙格德尔后退一步,神秘地笑了笑,然后垂下眼睛,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

一阵猛烈的风遽然吹过,大把大把的沙土和垃圾漫天飞扬。畜栏旁上香的民众纷纷眯起眼睛,熟练地把头转向下风口。万福身上披着的那几条洁白的哈达都被吹起,像鸟儿一样飞向天空,很快消失不见。

“您为什么会来帮助我呢?”教士问。

“受一个朋友之托,来拯救另外一些朋友。”沙格德尔的话永远和他本人一样飘忽不定。

看到教士有些迷惑,沙格德尔蹲下身子伸出食指,在地上蘸了一点点黄土,抬起手臂勾画起来。风还在吹着,细腻的黄土沫子不断从指尖散落、飘浮、旋转,在半空中勾勒出一幅稍现即逝的人像轮廓。轮廓是一位少女的剪影,两条长长的辫子搭在双肩。

教士这才知道,原来那个朋友是萨仁乌云。

看来她在喀喇沁王府也一直关心着赤峰的局势,应该是听说了那一夜的骚动之后,知道此事必然没那么顺遂,便拜托沙格德尔来帮忙。

沙格德尔大袖一摆,萨仁乌云的剪影在半空消失,重新化为黄沙落在地上。他没有继续与教士攀谈,哼着歌推开畜栏的门,走到动物之间。

畜栏里的动物对沙格德尔很有好感,五只狒狒在笼子里叽叽喳喳地上蹿下跳,伸手去扯他袍角的线头。沙格德尔的手一碰到狒狒们的头,它们立刻都不叫了,像等待上师给它们灌顶。仅存的一只虎纹马吉祥和蟒蛇对沙格德尔的靠近也没显露出任何敌意,反而惬意地眯起眼睛,就像风吹过一样自然。就连万福都露出善意,把长鼻子温柔地搭在喇嘛的肩上,随着小调儿微微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