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卷一 源博雅(第3/11页)

博雅擎杯在手,凝视着暮色中的庭院。

时令正是初夏。

不知不觉间,梅雨将逝的气息,充盈着整个暗夜。

“草木萌生,花蕾绽放,值此时节,我常会唏嘘叹息。”

终将枯败的芳草。

终将凋萎的花朵。

“我这是怎么啦,晴明……”

博雅没有把酒杯送到嘴边,而是放下酒杯,低语说。

“别笑话我啊。此时此刻,我觉得世间万物都令人不胜怜惜。”

博雅沉默起来,他在留神倾听。

夏虫在鸣唱。

夜风在轻拂。

“听到虫鸣,就觉得虫子可怜。轻风呀,空气中的香气呀,这过道上的旧痕呀,杯子的重量呀,目睹之事,鼻嗅之香,手触之物,耳闻之声,舌感之味,所有的一切,都叫人无比哀怜。”

晴明没有取笑他。

晴明的眼角,浮现出温柔平和的神情。

“喂,晴明,你没有这种感受吗?”

晴明嘴边眼角仍带着笑意,那是一种令人困惑的、叫人哀悯的、难以言表的微笑。

“博雅呀,你生性太忠厚了。”晴明说。

博雅的语气冷峻起来。

“老实忠厚,你是说我吗?”

“是啊。面对这样的你,我总是惊讶不已,以至难于找到恰当的回答。”

“现在就是这样子吧。”

“没错。”

“晴明啊,你呀,你不觉得这种说法太无情了吗?”

“无情……”

“是啊。”

“没有的事。我一直在想,能遇到你真的不错。”

“遇到我?”

“你是我的酒友啊。”

“酒友?”

“正因为有你在这儿,我才会跟人世间紧紧联系在一起。”

“跟人世间?”

“是。”

“晴明啊,你这样说,不是意味着你不属于世间吗?”

“有这种味道吗?”

“有啊。”

博雅又把放在廊沿上的酒杯拿在手中,一饮而尽。

他把空空的杯子搁在地板上。

“好不好,晴明?”博雅说,“这话都成了我的口头禅了。我想,哪怕你真的不是人,我博雅仍然是你的好朋友。”

“哪怕我是妖怪?”晴明的语气半带揶揄。

“对于这一点,我真的是说不清道不明,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博雅像是逐一搜索着自己心中的词汇似的,一字一顿地说。

“晴明就是晴明吧。”

“……”

“哪怕你不是人类而是别的什么,就算你是妖怪,你还是你呀———”博雅一本正经地说,“晴明啊,我有时倒是想,我要是你就好了。”

博雅凝神望着晴明。

空空的酒杯,没有再斟满。

“晴明啊,我这个人,是有自知之明的,我自己跟别人有些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那是无法言喻的。不过,虽然说不清楚,可跟你在一起时,又觉得无从隐匿。”

“什么无从隐匿?”

“我自己呀。在宫里,总觉得披上了铠甲一般的东西,把自己完全遮蔽起来了……”

“嗯。”

“跟你如此相向而对,把盏畅饮时的博雅,才是真正的博雅。”博雅说。

“你为人身,我们一起欢饮;若你非人,我也不会不跟你一道饮酒叙欢。只要你是晴明,我们就会一起痛饮,就是这么回事。仔细考虑起来呢……”

“真是条好汉子啊,博雅!”晴明脱口而出。

“别笑话我好不好,晴明———”

“根本不是笑话你。是赞美。”

“哦……”

博雅点了点头,显得特别认真。

“我怎么感觉不到是被人赞美呢。”

往常,当晴明说他是好汉时,博雅总是这样回答。

有时他甚至会说:

“你这样是不是说我跟傻瓜一样啊?”

而今晚的博雅充满信心地望着晴明:

“把话题收回来吧。”

他一边说,一边在空空的杯中斟满了酒。

“话题?”

“不是吗?我开始的话题是,边饮酒边欣赏庭院风景,不由得心生眷恋。”

“怎么讲?”

“比方说吧,如果有一位值得怜惜的人陪伴在身边的话———”

“真有吗,博雅?”

“我不是说假如嘛。”

“如果在这里又怎样?”

“此人年事已长。脸上皱纹堆累,从穿戴在身的衣饰随便望去,便可发现她已筋松肉弛,浑身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