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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六人骑马回城,路上一辆辆大车从他们身边经过,车队还在继续,大概要运上一整个白天——隆冬时节,白天很短,任待燕想,到了黄昏还要接着运。再晚些时候或许还会下雪。新年快到了,该是合家欢庆的时候。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看见祯亲王知祯,形单影只,留在阿尔泰番子中间。番子叫他下了马,还把他的马牵走了。那匹马再也不属于他了。皇子站在一群骑在马上的敌人当中。他的头依然高高扬起,他的肩背依然挺直。在任待燕眼里完全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和屈服。
总有些人能叫你大吃一惊,能出乎意料地让你为之骄傲,又让你为之难过。
阿尔泰大军南下直指延陵的消息刚一传来,杭德金就打发儿子带上家中男女老少离开小金山。
可要想叫长子听话却并不容易。杭宪打定主意,要么留在父亲身边,要么带父亲随行。老人心里十分确信,自己的儿子心里想的是卢琛的儿子,当初他随着卢琛去了零洲,勇气可嘉,孝心令人动容。考虑到杭德金和卢琛在官场上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杭宪就不能不由此及彼,想到另外那一对父子。
当然,这样揣测也有失公允。这么久了,这个儿子一直尽心竭力地侍奉他,时刻不离他左右,总能明白他的心思,不论做什么都是好手。尽管过去杭德金在朝廷里身居高官,领着丰厚的俸禄,而如今却远离京师,住在这样一个随时都会大祸临头的地方,但儿子的孝顺却始终不变。当初阿宪无疑很期待能接替父亲当上太宰,可他无疑也相当理解(至少他是这样说的)父亲为什么会说现在还不是时候。这场恐怖的兵祸证明,父亲是对的。
老人心想,有时候真是宁愿自己错了。
身边只剩下三个仆人,还有一个家丁料理牲口,厨房里还有两个人。这么大一片田庄,这么大的一片宅子,只剩下七个活人。如今是隆冬时节,天气很冷。其他人走之前已经备好了日常所需的物资,只留下这七个人,守着远超过他们需要的水和食物。
田庄距离阿尔泰军很远,留在这里并无性命之虞。阿尔泰骑兵虽然围困延陵,但并没能彻底围死,而且他们自己也承受着伤亡。延陵守将叫赵子骥——他和另一个人一道来过这里——看起来是个难得的将才。早前他——和那个叫任待燕的——在延陵城北重创阿尔泰军,不但击垮了一支草原大军,而且打破了番族战无不胜的神话。如今的草原骑兵已经从西边的新安出发,穿过滕关,要赶来增援围困延陵的部队。
新安传来的消息让人发指。
杭德金已经老了,也通晓历史,而且有时候他自己就像是经历过一段漫长的历史。他知道,历史上有太多类似这样的情况——杀红眼的敌人攻陷城池,继而……如果眼光长远,你就会意识到,这段黑暗的时光可以熬过去,事情会有转机,光明也会随之重返人间。事情往往就是如此——但并不总是这样。
秋天快结束的时候,他跟儿子交代清楚了:他绝不愿离开田庄,不愿拖累其他人,在颠沛流离中熬过整个冬天,而且很可能还没到杭家在南方的田产就死在路上了:与其这样,他宁愿在祭拜祖宗之后自作了断。
他对杭宪说:“人都有个落脚的地方,我就在这儿落脚啦。等番子退了,要是田庄还在,就回来找我。我不想死,可我也不怕死。”
“我怕。”儿子这样回答。
这小子原来这样多愁善感。他都四十多岁了。看样子他爱自己的父亲,而不仅仅是尊敬他。圣贤们说,子女应当无条件地尊敬父母。实际上却不尽然。圣贤们忘记了:宣称某件事情是不可推卸的义务,并不意味着它真的不可推卸。有时候宰相也会忽略这一点。
父子二人最后一次谈话时,他对儿子说:“你知道吧,番子对身后的世界有自己的一套信仰。”
杭宪没有出声,只是等着。到这时,阿宪在太师眼中仅仅是屋子里一团混沌不清的影子。屋子里一向灯火通明,不然杭德金就彻底陷于黑暗当中。
他说:“他们好像是说,死后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颠倒的。颜色也是颠倒的,黑的变白,亮的变暗,星河逆流,日月西升东落。所以呀,儿子,没准儿等我死后,到了那边,我就又能把你看清楚啦,还能越来越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