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梦人(第4/7页)
“我唯一不安的,是我真正的主子并未出现。恰在此时,有人将我的衣服扒去,将另一个,真正的我,从我心里的泥潭里打捞出来。作为一个聪明的奴才,我很快发现了值得跟随一生的主子。对于一个真正的奴才而言,跟对主子,是成为奴才的第一步。奴才要有一个值得他信服的主子。如果一个奴才没有找到令自己信服的主子,那事情可就颠倒过来了。你不能心悦诚服地做主子的奴才,不能将自己完整地交出去。当我第一次看到太后时,信服感便蜂拥而至,打从娘胎里出来,我就从未感受过这种幸福。
“事情是从衣服开始的。当时我站在金砖上,宣读皇上的旨意。太后那时还只是一个贵人,刚刚诞下皇子,我带去了皇上的封赏。在我歌唱般的宣读声中,太后从一个贵人升为了贵妃。太后那天不仅仅赏了我银两和衣服。那天,太后端坐堂上,而一个宣读圣旨的人却跪在了地上。圣旨在我手里像棉纸一样单薄。因为我已经嗅到,真正的主子,就坐在面前。我在她认出我之前,先认出了她。所以我久久跪着,几乎没有任何知觉地,褪去身上的一件件衣服。我听到了她的命令。我听到她说,想要当真正的奴才吗?那就褪去旧主子赐你的这身皮。我几乎是在无知无觉中脱去一件件衣服的。在她面前,我是多么丑陋!但是我愿意暴露我全部的丑陋。因为每脱去一件衣服,我都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我其实是在脱去我的旧习气。我正在蜕变,变成一个真正的奴才。太后平静地看着我,将我里里外外看了个透,随后是鞭打,随后是伴随着疼痛而来的快感。我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没有半点挣扎,完全心悦诚服。即便我的鲜血染红了执鞭人手中的鞭子。事情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的,一个仪式,在经过这个仪式后,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梦、灵魂,这些,我早该失去。在这个地方,一个做梦的太监是可笑的,一个有灵魂的太监是可悲的。只有将灵魂交给真正的主子,我的沉重才会消失,我会真的轻松起来。
“当我失去所有我该失去的东西后,补偿便来得炫目而充分——称号、品级、荣华、富贵。在两千名太监中,只有我能站在离太后最近的地方,甚至在深夜,坐在她身边,陪她打骨牌、说话儿,为她揉脚趾。但这还不是最高的荣誉,比之宫里人对我的畏惧、羡慕、奉承,至今,我还未曾看到有一件事,可与太后分享和守护一个秘密所带来的满足相提并论。我不可能和第二个人分享这个秘密。我甘愿当这个秘密的看门狗,无论昼夜都睁着双眼,洞察周围的动静,让主子安心入眠,放心入梦。公主,我已经回答了您的问题,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看着安公公消失在宫门外,一阵无法抵御的冰冷与厌恶占据了我。这奴才让我再次意识到,除非抛弃梦,才能获准进入那扇秘密的大门。就在安公公自我表白的时候,我已经决定,要除去这个人。唯有如此,我才能取而代之,触及秘密,却未必一定要失去梦。
我要找到开启那扇门的钥匙。
每天,安公公与我在不同的时段,出入于绮华馆,我们在绮华馆从未遇到过。既然安公公每天出入于这个地方,那么,绮华馆,必是那秘密的藏身之地。在此后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在查看这个看似熟悉的地方,却并未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也许在一间屋子的墙壁后面,就是那个神秘地所在。我总这么猜测,眼光掠过每一堵墙。
我问福琨,安公公管理的,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福琨说,安公公像守护着身家性命一样守护着那个地方,别人绝无可能进去。钥匙只有一把,他随身携带,片刻不离。当福琨说到钥匙,我们四目相对,我们都想到了安公公右手食指上的翠玉扳指。
我问福琨:“你想到了扳指,为什么?”
福琨说:“自我第一天见到安公公,直到今日,他手上的扳指从未更换过,也从不离身。这很奇怪,扳指是王公贵族的佩饰,安公公虽是大内主管,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奴才,奴才戴不合法度的东西,是一定要被严惩的。但是安公公从未受到惩罚,也从来不曾隐藏这枚扳指。绿扳指是安公公身上的招牌,安公公随时随地都在抚着摸着这块翠玉,生怕有人不知道这是太后的赏赐。安公公养着这块翠玉,就好像这块玉长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