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梦人(第3/7页)

“当一个人心里的贪欲之门被打开,而我又是满足他的唯一可能,他还会有别的选择吗?”

她始终没有告诉我那个秘密或是允许我进入秘密所在之地。最后,她让我仔细斟酌她说过的话,然后再想想,是否还想知道那个秘密。

当我从太后寝宫里走出时,那句“他其实已经死了”的话总在我耳边回响。太后没有说养蚕织丝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又是如何的景象,可我已经感觉到那地方的恐怖。那天夜里,只要想起“安公公”这几个字,就像有利刃刮过我的皮肤。

虽然太后说安公公与死人并无分别,但是第二天见到安公公时,我还是不能将他当作死人看。他无疑是个活物,会呼吸,会说话,脸上依然挂着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依然趾高气扬,站在太后身后,一只手转动着另一只手上的翠玉扳指;大家依然得将怕他的心思藏起来。我问自己,我是否可以以死为代价去换取一个秘密呢?而那又是否是一个值得以死去换取的秘密呢?它是否是父亲想要的答案——一个隐匿邪灵的地方?邪灵,还有传说中藏在石函里后来不翼而飞的东西,是否就在秘密里?这些问题缠绕着我,在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我回避太后的目光,怕她洞察我的所思所想。每天早上,两个侍女为我梳头着衣时,我都会问镜子里的人,你愿意失去另一半自己,去换取那个秘密吗?

镜子里的我说,如果那秘密是父亲想要知道的。

在绮华馆,我从未与安公公打过照面,可我知道,他每天夜里都会去那里。在我就寝后,躺在纱帐里,便想,这个时候,安公公正走在西长街上。再过一会儿,他就会用一把神秘的钥匙打开一扇神秘的门,进入一个神秘的地方。问问路上值夜的太监便可知晓,每天晚上,有一乘四人小轿将安公公送至惠风亭。那乘轿子是太监都认识的。晚上,我不能尾随安公公再次进入绮华馆,绮华馆的规矩素来最严厉,即便是对公主而言。我不能问安公公我最想知道的问题,这无异于直接问太后。何况,一个将梦交了出去的人,能指望他说什么呢?不过,我时常有机会单独见到安公公。宫里大大小小的节日、祭祀,尤其是太后的生日,安公公会特意提醒宫眷们准备礼物和礼服,并送来太后的赏赐。这年端午节前一天,安公公照例来提醒过节事宜。譬如朝贺设在哪里,在哪里看戏,要备的礼物。他说完这些,我并未像往常那样对他视而不见,而是说:

“安公公,慢走,宫里的规矩,我正要向你请教一些呢。”

“自公主入宫这三年来,兢兢业业,已经熟知宫里的礼仪规矩,还有什么是公主不知道的呢?”

“我才入宫三年,而安公公你从咸丰年间就已经是先皇身边的人了,这宫里头的规矩,我知道的又怎么能跟公公你相提并论呢?何况我年轻,心高气傲,平日里对安公公多有得罪的地方,也想找个机会跟公公道声不是呢。”

“公主您太客气了。如果公主想说什么,奴才可听着呢。”

“安公公,不久前,我问过太后一件事,这件事却是与你有关。太后跟我说了些你的事,让我对你刮目相看。我得知,你是一个秘密的守护人和管理者。既然你是守护人,我也就不为难你了;你可以不回答我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但是你要回答我,为什么是你,而不是别人会成为那个秘密的守护人?”

“回公主,太后既然已经告诉您我的一些事,我也就不必隐瞒了。想必您已经知道,我从来不睡觉,也不会做梦。睡觉和做梦的滋味,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太后也许还告诉您说,我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最后,或者还要加上一句,我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我不反对这样的评价。即便太后这样说我,嘲弄我,我也毫无怨言。因为从进宫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接受做奴才的训练。所有的训练都在告诉我,我不是一个男人,也不是一个女人。奴才,这两个字就是我的全部定义。我发现,如果我理解和接受这两字,我的日子会好过很多。而如果我反抗,哪怕只是一个念头,都会遭到鞭打和痛斥。在我面前只有一条成为奴才的道路。认识到这一点,我并不悲伤,相反,我是在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才心甘情愿地接受我是一个奴才的命运的。我发现,成为一个奴才并不像别人想得那样可悲,相反,当我认清自己后,我完全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