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精灵议会(第5/59页)

由于他在最有活力的那几年过得如此荒唐,身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病症。除了最深沉的冬日早晨以外,他往往无法一觉到天亮。他可以在他房内所有设备装潢的随机排列方式中看出脸孔,或者应该说,他没办法不去看见:一些邪恶、聪明或愚蠢的脸,一些对着他指手画脚的身影,姿态古怪地扭曲着,本身毫无情绪但又能传达出影响他情绪的东西,没有生命但又栩栩如生。这令他感到微微恶心。他不由自主对天花板上的灯感到同情:眼睛里头拴着两颗螺丝钉,如白痴般张得开开的陶瓷嘴里则塞着一颗电灯泡。印花窗帘上有一大群人,或者应该说是两群:一群是花、一群是背景,背景的轮廓线由花勾勒出来,在花朵间若隐若现。当他觉得整个房间都是人、多到他无法忍受时,他还真的偷偷跑去看了精神科医生。医生说他患了“人脸妄想症候群”,说这种病不算罕见,建议他多出去走走。但医生也说这种疗法要好几年才能见效。

好几年。

多出去走走:乔治向来是挑剔的花花公子,而且现在的魅力也没比当年差到哪里去,因此他介绍了很多女人给奥伯龙认识,其余的则由第七圣酒吧提供。但幽灵鬼魅终究挥之不去。他偶尔会说服两个现实生活中的女子一起跟他上床,而倘若他够专注,就能让两个女子在他眼中合而为一,从中得到一种强烈又猥亵的狂喜。但他的想象力终究是以强韧但又细致无比的记忆为基础,因此其饱和度是属于一种完全不同的层次。

事情也可以不一样的,这点他深信不疑。偶尔极度清醒的时候,他甚至知道只要换个人,情况就会截然不同,他会这么无能为力,根本不是因为他遭遇了这样的事,而是因为他个性上的缺陷。并不是每个人被西尔维轻轻摸了一下就会变得如此心如止水,说不定只有他一个人会这样——这是种多么愚蠢又古老的疾病,在现代世界里恐怕早就绝迹了。他有时很怨恨自己竟会成为世上最后一个患者,然后基于某种公共卫生法被隔离在外、不得参加大城的盛宴——虽然大城已逐渐衰落,但这种盛宴还摆得起。他真希望、他恨不得能效法西尔维:说声去他的“命运”,就这样逃跑。其实他也可以这么做,只是没有努力去尝试,这点他也知道,但问题就出在这里:他有缺陷。或许拥有这种缺陷、跟世界这么格格不入也注定是“故事”的一部分(他已不再能够否认自己确实置身故事中),但这么想一点也没让人比较好过。也许“故事”就是这个缺陷、这个缺陷跟“故事”就是同一种东西,身在故事里代表的就只是你适合那个角色,其他方面都一无是处。就像拥有斜眼:你看到的永远是其他地方的东西,但在他人眼里,那就只是一种缺陷而已(甚至连你自己大半时候都这么认为)。

他站起身,很不高兴自己的思绪又陷入旧有的泥沼。他有工作可做,这样应该就够了,大部分时候他确实这么想,而他也心存感激。奥伯龙最初是把自己的稿子拿给一位和蔼可亲的男士看,如今那人已因服药过量意外死亡,但他若知道奥伯龙完成了多少稿子,却收到如此微薄的酬劳,一定会吓一跳。那时的日子很好过……他为自己倒了一小杯威士忌(杜松子酒已经成了他的禁忌,但那段荒唐岁月还是让他产生了喝小酒的习惯,比较像是喜好而非上瘾),然后开始拆阅弗雷德从城北带来的邮件。弗雷德原本是他的向导,如今却成了他的合伙人,奥伯龙对自己的雇主也是这么介绍他的。他也是农场帮手,而且是奥伯龙眼中的“死亡警讯”,或至少是某种实体教训。他生活里似乎已经不能没有他了。他拆开一个信封。

“告诉弗朗基他再继续那样下去就要伤透他老妈的心了。他难道看不出来吗?他怎能这么‘盲目’?他怎么不娶个好女人、安定下来。”他的观众竟然有办法把一切剧情都当真,这点奥伯龙始终无法习惯,总会产生一种带有罪恶感的兴奋。有时他反而觉得麦克雷诺兹一家人才是真实的,而那些观众,例如写信来的这位女士,才是想象出来的(只是黯淡的虚构人物,渴望奥伯龙创造出来的这些有血有肉的生命)。他把那封信丢进装木柴的箱子里。安定下来是吧,呵,一个好女人。想都别想。还要再等三百年,弗朗基才会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