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黑森林(第22/39页)

“他不在,”那人说,“他起来了。”

霍克斯奎尔考虑问对方一两个问题,但还没说出口就已经明白了这人不会回答她的问题,因为他(或她)只是那句话的象征而已:他不在,他起来了。她转过身继续前进(楼梯、门、那个讯息和那位信差都慢慢从她意识里淡去,宛如流云中昙花一现的形象),一边思考自己可以在哪里找到这一大堆新问题的答案,或逆推出她这一大堆新答案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时间的女儿

很久以前,霍克斯奎尔就在她长长的大理石纹文件夹里写过这样一段话:“古老世界观和新世界观之间的差别在于:旧观念里的世界是以时间为架构,但新观念里的世界则是以空间为架构。

“透过新观念来看待旧观念,就会看见荒谬:从来不存在的海洋、据称已经分崩离析然后又被重新建构起来的世界、一大堆找不到的树、岛屿、山脉和漩涡。但古人并非方向感不佳的傻子,只是他们看见的并不是地球。当他们提及世界的四个角落,他们指的当然不是四个真实的地点,而是世上不断重复的四种状态,各以相同的时间间隔排列:夏至、冬至、春分、秋分。当他们提及七个球体时,他们指的不是太空里的七个球体(直到托勒密愚蠢地试图将其呈现出来),他们指的是星星随着时间过去所画出来的轨迹:时间,那座辽阔的七层山脉,但丁笔下的罪人就是在那儿等待永恒。柏拉图曾描述一条环绕大地的河流,若是从新观念的角度去理解,它应是一半在空中、一半通过地心,但其实柏拉图所指的是赫拉克里特斯那条不可能重复踏进去两次的河流(时间)。只要在黑暗中摇晃一盏灯,就能在空气里画出一个明亮的图案,只要持续一模一样的动作,这个图案就不会消失。同理,宇宙也是透过不断重复来维持它的形状:宇宙的主体就是时间。而我们该如何看待这个主体、如何操作它呢?不该用我们看待延伸、关系、色彩和形状的方式来看它(那些特质都是空间性的)。也不是靠测量和探索。非也。应该要用我们看待持续、重复与变化的方式来看:透过记忆来看它。”

由于深知这点,霍克斯奎尔一点也不介意自己神游时,梳着灰色发髻的脑袋和无力的四肢都没改变位置,而是停留在大城里她家房子顶楼的天体光学仪正中央那张柔软的椅子上。她召来把她载走的飞天马也不真的是只飞天马,而是呈现在她头顶上的那幅巨大星象图,同时她也不是真的被“载走”。但这位真正的魔法师最伟大的技巧(也许是她唯一的技巧)就是领会这些区别但又不予区分,然后精准无误地把时间转换成空间。老炼金术士们说的是事实:就这样,就这么简单。

“走吧!”她一坐稳,记忆之手也握住了缰绳后,记忆之声就这么说了。他们腾空飞去,鼓动巨大的翅膀飞越时间。霍克斯奎尔一边思考,他们就穿越一片又一片的时间汪洋,接着她的坐骑在她一声令下毫不迟疑地猛然俯冲,让她的记忆倒抽了一口气。她降落的地点不是世界底下的南方天空就是清澈黑暗的南方水域,总之就是所有旧时代停留的地方:美丽的奥杰吉厄岛[2]。

飞马银色的蹄踏上那片沙滩,接着它就低下了巨大的头。它强健的翅膀原本如布幔般鼓涨着,如今也垂了下来、沙沙作响地拖在那永恒的草地上。它在那儿啃着青草恢复体力。霍克斯奎尔跳下马,拍拍它巨大的颈项,低声说她会回来,随即循着沙滩上的一串脚印离去。这些脚印每一个都比她的身高还长,是黄金时代结束时留在这片沙滩上的,早已成了化石。天空平静无风,但她踏进的那片巨大森林却拥有自己的气息,但也可能是“他”的气息,是他永恒的睡眠里一阵阵悠长规律的吸气、吐气。

他占满了整座溪谷,她来到入口处就没再前进。“父亲。”她说,声音打破了寂静。年迈的巨雕拍着沉重的翅膀飞起,接着又昏昏欲睡地降落。“父亲。”她又说了,山谷动了一下。灰色的巨岩是他的膝盖,长长的灰色藤蔓是他的头发,紧紧攀住断崖的粗壮树根是他的手指。他睁开了乳灰色的眼睛,是颗发着微光的石头,是她宇宙光学仪里的土星。他打了个哈欠:吸入的气流如风暴般让树叶狂飞乱舞、吹动她的头发,而他吐气时,口气就像从一座无底山洞里吹出来的阵阵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