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老秩序农场(第8/41页)
当霍克斯奎尔终于进来时,他们纷纷站了起来(虽然她示意他们不必多礼),然后再次坐下。每个人重新跷腿时,都理了理长裤膝盖。
“我想现在可以宣布,”其中一人开口,“这场吵桥棍棒与枪支俱乐部的会议正式开始。来谈新生意吧。”
爱丽尔·霍克斯奎尔等待他们发问。今年她正逐渐逼近她能力的高峰期,身材骨感、发色铁灰,言行举止精明从容得如同一只凤头鹦鹉。就算还没成为后来那个令人生畏的人物,此时的她也已威风凛凛;她身上的一切(从她暗褐色的鞋子到戴着戒指的手)都暗示着她的力量——至少吵桥棍棒与枪支俱乐部还清楚她具有什么力量。
“当然了,”另一个会员一边说,一边对着霍克斯奎尔微笑,“新业务是关于罗素·艾根布里克,那个讲师。”
“您有什么想法呢?”第三个会员问霍克斯奎尔,“ 您的印象如何?”
她像福尔摩斯一样,两手的指尖碰在一起。“可以说他表里一致,也可以说他表里不一。”她的声音精准干脆得如同一张羊皮纸,“他比电视上表现的还聪明,但没那么大气。他煽动的热情是真实的,但我总觉得不会持久。他有五颗星落在天蝎座,跟马丁·路德一样。他最爱的颜色是撞球桌上的绿色。他有一双湿润的棕色大眼睛,像牛一样,眼神里有虚假的怜悯。他身上藏着迷你扩音器,能放大他的声音,很昂贵但不大合用。他长裤底下穿的是及膝长靴。”
他们消化着这些信息。
“他的个性呢?”其中一人问。
“很可鄙。”
“举止呢?”
“这个嘛……”
“他的野心呢?”
她有一片刻答不上来,但这些有权有势、在吵桥棍棒与枪支俱乐部的掩护下集结起来的银行家、委员会主席、官僚全权代表和退休将领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答案。这个敏感、任性、逐渐衰老的共和国正历经一场堪称永久性的社会与经济大萧条。身为共和国的秘密守护者,这群人对任何有魅力的人物、传道者、士兵、探险家、思想家或恶棍都极度关切。霍克斯奎尔很清楚自己的建议已经铲除了不止一个这样的人物。“他没兴趣当总统。”她说。
其中一个会员发出声音,背后的含意是:他若没兴趣当总统,那他其他的野心就没什么好紧张的了;而倘若他有意,那他就会变得无助,因为多年以来,那些虚位总统的任期向来是这个俱乐部唯一关切的事,不论人民或总统怎么想。那是个从喉咙里发出来的简短声音。
“很难精确描述,”霍克斯奎尔说,“一方面,他这么自以为重要似乎很可笑,而且他的目标太过远大,简直像是上帝的目标,完全不必当一回事。另一方面呢……他常号称自己‘出现在纸牌里’,而且经常流露一种暗藏天大秘密似的表情。这种口号很老掉牙,然而不知为何(我恐怕说不出为什么),我觉得他所言属实,他确实在纸牌里,在某副纸牌里,只是我不知道是哪一副。”她环视缓缓点头的听众,为自己令他们困惑感到有点抱歉,但她自己也很困惑。她曾假扮成记者跟罗素·艾根布里克一起旅行了几个星期,在旅馆里和飞机上与他共处(艾根布里克那些一脸凶相的追随者轻轻松松就看穿了她的伪装,但却看不穿任何更深层的东西)。但比起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且笑出声来的时候,她现在反而更难针对他的个案提出建议。
她手按着太阳穴,小心翼翼地穿越非常整齐的新厢房。这是她几星期前才为她的记忆之屋添上的新侧翼,用来容纳她对罗素·艾根布里克的调查资料。她知道他本人应该要出现在哪个转角、哪个楼梯口、哪些交叉点。但他却不愿现身。她可以在普通记忆或“自然记忆”里唤起他。她可以看见他坐在当地火车上一扇满是雨水的车窗前,滔滔不绝地说话、红色的胡子抖来抖去、眉毛像腹语演员的傀儡般忽而扬起忽而放下。她可以看见他在心荡神驰的广大听众面前高谈阔论,眼中带有真泪,也从听众那儿博得了真正的爱慕。她可以看见他又结束了一场没完没了的演讲,赶往另一场女性俱乐部的聚会,把蓝色的咖啡杯盘组放在膝盖上摇得咔啦咔啦作响,而他面容严峻的门徒则分散在他周围,每个人都拿着自己的杯盘和蛋糕。讲师,他们坚持这么称呼他。他们总会早一步抵达,安排讲师出场的事。讲师要站在这里。这房间只有讲师能使用。必须有车接送讲师。坐在后方听演讲时,他们的眼睛从来不曾泛起泪光,脸孔总是跟他们穿着黑袜子的脚踝一样平静而毫无表情。这一切画面都是得自自然记忆,还有在她的记忆之屋里巧妙建造的一个智慧之堂,一切都应该在这里凝聚出某种微妙的新意义。她预期自己能拐过一个大理石转角就发现他在那里,落在视野中央,突然现身、突然暴露身份,而她会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知道,只是先前并不晓得自己知道。运作方式应该是这样才对,向来都是这样。但现在俱乐部的人正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等着她表态。出现在列柱间和瞭望台上的却只有那些衣着整齐的门徒,每个人都拿着一个供她辨识身份的东西:火车票根、高尔夫球棍、紫色油印纸、尸体。“他们”是够清晰了,但“他”却不愿现身。然而是的,整个厢房都是他,毋庸置疑;而且很冷,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