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老秩序农场(第10/41页)
她在温暖的冬阳下放松自己,凝望着上空(到了中午,这颗玻璃蛋内部就会变得酷热难耐,设计者当初似乎也没考虑到这点)。蓝色的金星和橘色的木星呈三分位相,每只彩绘玻璃球都依循自己的轨道运行于南北回归线之间。镜面的月亮刚刚没入地平线,带有细细圆环的乳灰色土星正要升起。土星在上升宫,很适合她现在必须进行的冥想。咔嚓:黄道带转了一度,天秤座女士从南方海面上升起(穿着那套用漂亮铅玻璃镶成的新艺术风格衣袍,她看起来有点像伯恩哈特[1],天秤上装着一把东西,霍克斯奎尔总觉得很像是一串肥美的马拉加葡萄)。真正的太阳正透过她灼灼发光,因此看不清她的五官。外头无云的蓝天里当然也一样,完全被太阳遮蔽、不复可见,但当然还是在那里,就在太阳的强光后面,当然,当然……她的思绪已经开始有条理,就像均匀的天光在宇宙光学仪的色彩和度数记号下呈现出井然秩序。她感觉自己内心的世界剧场开启了大门,舞台总监用拐杖在台上敲了三响,示意拉开帘幕。她以星象为基础的人工记忆再次开始运转,将罗素·艾根布里克这个问题的各个组件摊在她眼前。她蓄势待发,觉得自己靠特殊能力处理的任务中从来没有一个这么怪异。或者说从来没有一项任务对她而言这么重要,需要她走这么远、探这么深、看这么广、想这么多。
在纸牌里。好吧。她就来瞧瞧。
Ⅱ
……在成为人类的过程里,
她变成了某种野性生物,聒聒噪噪、难以捉摸,
让现代那喀索斯抛开了泉水、追求厄科……
奥伯龙先是被猫的哀嚎吵醒的。
“遭弃的小猫。”他心想,再次坠入梦乡。接着是山羊的叫声,然后是嘈杂的鸡啼。“该死的动物。”他大声说,正要继续睡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他听到的真的是山羊和鸡的叫声吗?不。八成是做梦,再不然就是大城的声音在睡梦中被扭曲了。但鸡叫声再次传来。他披上毛毯(由于火已经熄灭很久,书房里冷得见鬼),来到窗边往院子里张望。乔治·毛斯正挤完牛奶回来,穿着黑色橡胶靴,拎着一只冒着蒸汽的牛奶桶。一只瘦巴巴的罗德岛红鸡站在棚屋的屋顶上,扬起翅膀又叫了一次。奥伯龙正俯瞰着老秩序农场。
老秩序农场
乔治·毛斯所有光怪陆离的计划里,老秩序农场至少还具备了实用这项优点。在这黑暗的年头,你若不想倾家荡产去取得新鲜的鸡蛋、牛奶和黄油,唯一的方法就是自给自足。况且那些荒废已久的建筑都已经不能住人,因此外侧的窗子都被铁皮或发黑的胶合板封住、门用煤渣砖堵起来,房屋就这样成了农场周围的空心城墙。如今鸡都在颓圮的屋内休息,山羊在靠近花园的房间里咩咩叫,吃着装在四爪浴缸里的食物碎屑。奥伯龙从书房窗户俯瞰一片裸露的棕色菜园,是把街区内的大部分后院打通形成的。这天早上,菜园结了霜,包心菜和玉米的残梗底下隐约露出南瓜。有个娇小黝黑的人影在锻铁逃生梯上爬上爬下、在没有窗框的窗口进进出出。母鸡咯咯叫。她穿着一件镶有亮片的晚礼服,一边发抖、一边把鸡蛋放进一只金色晚宴包里。她面露恶心的神色,接着她对乔治·毛斯高喊了些什么,但他只是把他的宽边帽拉下来遮住脸,穿着橡胶靴走开。她进入院子,细致的高跟鞋踩在泥巴和菜园的碎石堆里。她对乔治大叫一声,愤怒地举起手,把流苏披肩挂回肩膀上。这时她手上的晚宴包因鸡蛋的重量一斜,鸡蛋开始一颗一颗掉出来,就像下蛋一样。她一开始还没发现,接着才大嚷:“啊!啊!哎呀!”然后转过去阻止它们继续掉,却因为一只鞋跟陷进泥巴,扭到了脚踝,她哈哈大笑起来。鸡蛋一边掉,她就一边笑,笑弯了腰、在湿黏的蛋液上滑了一跤,险些摔倒,然后笑得更厉害。她矜持地以手掩嘴,但他还是能听见那笑声(低沉而嘈杂)。他也笑了。
看见这些鸡蛋摔破在地,他决定去找吃早餐的地方。他把皱巴巴的西装勉强整理出一个样子、用指关节揉揉眼睛,然后拨了拨他引以为傲的头发(鲁迪·弗勒德总说这是爱尔兰发型)。但他得想起自己是从哪扇门或哪扇窗户进来的。他记得自己前往书房的途中曾经过正在煮东西的地点,因此他拿起背包(不希望它遭人乱翻或失窃)爬上那座摇摇晃晃的桥。荒谬的是他还得弯着身子前进,因此他频频摇头。脚下的木板嘎吱作响,灰白的光线从缝隙间渗入。就像梦境里一个不可思议的通道。万一它在他脚下崩塌、让他从天井掉下去呢?而且另一端那扇窗户有可能是锁上的。老天,这真愚蠢。用这种方法往来两地之间真是蠢毙了。他的外套被一根钉子钩破,接着他又气冲冲地沿着来时路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