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老秩序农场(第29/41页)

医生也不再听他太太演说了,因此听众只剩下索菲(已经睡着)和克劳德姑婆(也已经睡着,但妈迪不知道)。医生和奥伯龙跟着一排辛勤搬运食物的蚂蚁前进,找到了它们那座又大又好的新蚁丘。

“存货、补给品、清单,”医生翻译,屏气凝神地竖起耳朵倾听那座小城市里的声音,“小心脚下,小心后面。路径、工作量、指挥系统、高层、行政八卦,放手吧、别提了、废纸篓、推卸责任、跷班、让乔治来吧,归队归队、继续苦干、上工、进出、失物招领。指令、指导方针、消息途径、行程、打卡、歇工、病假。都一样。”他咯咯发笑。“都差不多。”

奥伯龙把手撑在膝盖上,看着那些微小的装甲车进进出出(驾驶和车辆合体,还配有无线天线)。他想象着里面的蚁群:在黑暗中忙个不停。接着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仿佛眼角余光里出现了一个黑点或是亮点,逐渐扩大,直到引起他的注意。他抬起头环顾四周。

他看见或注意到的不是某种东西的出现,而是某种东西的消失。莱拉克不见了。

“现在上去,还是下去,在蚁后那里,这很不一样。”医生说。

“是啊,我知道。”奥伯龙说着左顾右盼。在哪里?她在哪里?虽然他经常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她,但他向来能够感知她的存在,向来能感觉到她就在他身旁的某处。但现在她却不见了。

“这很有趣。”医生说。

奥伯龙看见她在山坡下,正要绕过一群树木进入后方的树林。她回头张望片刻,一发现他看见了她就匆匆离去。“是啊。”奥伯龙一边说一边溜走。

“在蚁后那里,”医生说,“怎么了?”

“是的。”奥伯龙一边说一边拔腿狂奔,惴惴不安地冲向莱拉克消失的地方。

进入树林时他没看见她。他完全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跟进,因而一阵惊恐:她走进这片树林前投给他的那副表情是个逃跑的神情。他听见外公喊他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踏出一步。这片山毛榉树林的地面平整无比,整齐得仿佛一座有列柱的大厅,她可能的逃离路径至少有十几条……

接着他就看见了她。她平静地从一棵树后面站出来,手里还握着一把像是赤莲的东西,似乎正四下张望想找到更多。她没回头看他,因此他困惑地站在那儿,深知她已经逃离了他,但她现在却一副没那回事的样子。接着她就又消失了,她用那束花诱骗他停下脚步,这一停就停了太久。他冲向她消失的地方,却已明白这次她是真的走了。但他还是大喊:“别走,莱拉克!”

那片树林杂乱、茂密、满是荆棘,像教堂一样黑暗,看不到远景。他盲目地一头冲进去,踉踉跄跄、不断被刮伤。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跑到了之前从没去过的树林深处,仿佛撞进一扇门,却不知门后就是通往地窖的楼梯,一进去就是倒栽葱地一路跌下去。“别走。”他迷惘地大喊,“别走。”语带命令,他从没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过话,就如同她不可能会拒绝。但没有人回答。“别走。”他又说了一次,这回已不是命令。他在树林的阴影中感到害怕,年幼的心灵没料到自己会这么突然就感到如此失落。“别走。拜托,莱拉克。别走,你是我唯一的秘密!”

年老的巨人如树木般超然地俯视着这个突然猛冲进来的小家伙,没受到什么打扰,但倒是颇感兴趣。他们把手放在巨大的膝盖上,仔细端详着这个微小无比的人物。其中一个把手指放在唇上,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在他们的脚趾间跌跌撞撞。他们把巨大的手掌放在耳朵后,带着窃听者的微笑听见了他的呼喊与悲伤,但莱拉克却听不到。

美丽姊妹花

“亲爱的父母,”奥伯龙用两根手指,在折叠式卧房里发现的一台古老打字机上敏捷地敲着字,“噢!在大城度过冬天将是一段不寻常的经验!我很高兴冬天不是没完没了。但今天气温二十五度,昨天又下了一场雪。你们那儿一定更惨,哈哈!”他停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给这句愉快的话加上单引号和句点。“我已经到律师事务所见过佩蒂先生两次了,他们是外公的律师,你们也知道吧。他们人很好,预支了我一笔钱,比授予额度还多了一点点,但并不多,而且他们也不知道这该死的东西什么时候能全部处理好。但我确定一切都会很好。”他根本不确定。他曾大发雷霆;他曾对着佩蒂先生那个机器人似的秘书大吼大叫,差点把那张寒酸的支票揉成一团丢到她脸上。但打出这封信的那个人就算咬着舌头、绷着手指,都不会承认这种事。艾基伍德一切都很好,这里也是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好。他换到下一段。“我穿来这里的那双鞋已经快要坏了。大城街道真难走!你们也知道,这里的物价已经变得很高,但质量却不好。不知道你们可不可以帮我把衣柜里那双高筒靴寄过来。它们不是很正式,但我反正大部分时间都会在农场这儿工作。冬天来了就有一大堆事要做,要清理东西、把动物关进马房等等。乔治穿橡皮靴看起来很好笑。但他对我很好,我就算长水泡也还是很感谢他。这儿也住了一些很好的人。”他仿佛即将从悬崖摔落似的戛然止步,手指停在S这个按键上方。打字机的色带已经老旧发黄了,浅浅的字样上上下下、没有对齐网格线。但奥伯龙不想对史墨基展示他的手写字。他的书法已经退步了,而且他最近还染上了使用圆珠笔之类的恶习。现在西尔维怎么样了呢?“这些人包括——”他在心里列出一份老秩序农场的住客清单。他后悔提及这件事。“一对姊妹,是波多黎各人,非常漂亮。”天杀的他写这干吗?他那像特务一样扰人视听的老毛病又犯了。什么也别告诉他们。他往后一靠,不愿再写下去。而就在这一刻,有人敲了敲折叠式卧房的门。他抽出那张纸,打算晚点再完成(但后来就再也没完成了)。他用力跨了两大步来到门前,准备迎接那对美丽的波多黎各姊妹花,两人包在同一张毯子里,两个都是他的,都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