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艾基伍德(第22/49页)

他坐在那儿,筋疲力尽。“现在,”他嘴里叼着已经熄灭的烟斗,“在我展示某些数学与地志学上的证据前,”他拍了拍身旁那一大叠乱糟糟的纸张和贴了标签的书,“你们应该要知道有些人天赋异禀,几乎可以随心所欲进入我刚才言及的那些小世界。你们若要求我提出第一手证据来支持我的整体论点,我女儿瓦奥莱特·布兰波小姐……”

听众窃窃私语(他们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转向坐在红罩台灯旁的瓦奥莱特。

但女孩已经不见了。

无穷的可能性

找到她的人是德林克沃特。她正缩着身子坐在学会和楼上那家律师事务所之间的楼梯转角处。当他走向她时,她一动不动,只是眼珠骨碌碌转着审视他。他本想点燃她头顶上那盏瓦斯灯,但她碰了碰他的小腿:“不要。”

“你不舒服吗?”

“不是。”

“害怕?”

她没回答。他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好啦,乖孩子,”他用慈父般的口气说,但却震颤了一下,仿佛有股电流从她手中窜入他掌心,“你知道,他们不会伤害你,不会缠着你……”

“我并不害怕。”她缓缓说道,“一切不过是一场马戏。”

“不怕。”她究竟几岁?十五岁,还是十六岁?必须这样生活——十五岁?十六岁?由于靠近了些,他发现她正轻声哭泣,幽深的眼睛里形成了豆大的泪珠,在浓密的睫毛旁颤动一下,随即一滴滴滚下脸颊。

“我觉得他好可怜。他讨厌逼我这样做,但他还是做了,因为我们已经走投无路。”她说得很简洁,仿佛她说的是“因为我们是英国人”一样。她没有放开他的手,也许她根本没注意到。

“我可以帮你。”这句话冲口而出,但他反正觉得自己面对她时根本别无选择。自两年前那天薄暮他对苹果树上的她惊鸿一瞥以来,所有的苦苦相思如今仿佛缩成一粒尘埃,飘然远去。他必须保护她,他要带她走,到某个安全的地方,某个……她不愿再说话,而他则无法再说话。他知道自己建构完善的人生,四十年来精心打造装潢过的人生,根本挡不住自己的不满;他感受到世界分崩离析,地基滑动、出现巨大的裂痕,整个大厦坍塌了,他几乎听得见那悠长的声响。他吻着她脸颊上温暖、咸咸的泪水。

转过屋角

他们所有的行李都已经堆在门口等着让用人搬去归位,布兰波博士也已经在宽阔的大理石前廊上一把舒适的椅子里坐定。此时约翰·德林克沃特对瓦奥莱特说:“你们也许可以去房子附近逛逛。”

前廊的锥形柱子上方长着紫藤花,虽然时值初夏,剔透的绿叶却早已经遮住他想介绍的景观:宽阔的草坪与年轻的植物、一座凉亭,还有远方那片水塘,上方立着一座灵巧优雅、风格古典的拱桥。

布兰波博士拒绝他的提议,已经从口袋里取出一本八开大小的书。瓦奥莱特则低声同意(在这么气派的地方她必须端庄,她原本还以为会有木屋跟红番的,她真的毫无概念)。她挽起他的手(真是强壮的建筑师之手,她心想),两人随即越过崭新的草坪,踏上一条碎石子路,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对人面狮身石雕立在两旁守护着小径。(这些人面狮身像是他意大利石匠朋友的作品,此时他们正在帮事务所合伙人毛斯先生的大城宅邸进行装潢,他们在整栋建筑物的正面雕满了一串串葡萄和诡异的脸孔。这些雕像是用软质石材迅速雕成的,不大经得起时光的摧残,但那都是后话了。)

“你们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德林克沃特说。那场演讲草草结束后,他虽然害羞但仍首度坚持邀请他们到谢里餐厅用餐,当时他就已经说过这句话。后来,他到简陋而散发着臭气的旅馆大厅接他们时,又说了一次。第三次是在中央大车站,深蓝色的天花板上绘有闪闪发光的巨大黄道带,而且方向还是错的(布兰波博士无法不去注意这点)。最后,当她在火车上点着头打瞌睡,而车厢上方花瓶中的绸缎玫瑰花苞也在点着头时,他又说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