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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仍记得她的样子:两排白牙异常醒目,颧骨上浓妆艳抹,脸上的微笑空洞却欢快,显然玩得很高兴。后来我在餐桌旁又见到了她,她用犀利的目光搜索着食物,把鲑鱼和龙虾蛋黄酱满满当当堆了一盘子,端起来躲到了一个角落里。还有那位克罗温夫人,穿一套荒唐可笑的衣裙,不知扮的是历史上的哪个风流人物,谁清楚是玛丽・安托瓦内特[19]还是妮尔・格温[20],要不就是这两人荒诞离奇的综合体吧。她激动得不断尖着嗓门叫嚷:“能参加今天的盛会,你们得感谢我,而非德温特夫妇。”由于灌了香槟酒,她的声调比平时要高一些。
我记得罗伯特把一托盘冰块掉在了地上,记得弗里思看见闯祸的竟是罗伯特而非临时雇来的侍者,脸上所呈现出的表情。我真想跑到罗伯特跟前,和他站到一起说:“我知道你心里的滋味。这我是理解的。我今晚的运气比你还糟。”我现在仍记得,当时浮现在我脸上的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与我眼中的痛苦格格不入。我记得亲切友好但冥顽不灵的比阿特丽斯当时偎在舞伴的怀里观察我,点头给予我鼓励,腕上的手镯叮当作响,面纱不时从热汗直冒的额头朝下滑。我仿佛看见自己又旋转着跟贾尔斯在一起狼狈地跳舞,他怀着善良的心肠真诚同情我,使我不忍拒绝他,可他牵着我在踩着脚跳舞的人群中穿来穿去,犹如在赛马会上牵着一匹马。他当时的话至今仍言犹在耳:“你的衣服真漂亮,这一比,让那些人全显得傻里傻气。”愿上帝保佑亲爱的贾尔斯,他以这种朴实、真诚的方式表示同情和理解,以为我对自己的服饰大失所望,以为我担心会露出寒碜相,以为我在为那天晚上的事斤斤计较。
弗兰克给我端来一盘鸡肉和火腿,可我无法下咽,后来他又把一杯香槟酒送到我跟前,我却一口也不想喝。
“希望你喝一些,”他轻声说,“我觉得你需要提提神。”为了不让他失望,我抿了三口酒。他眼上蒙着黑布,脸色显得苍白,模样古怪,看上去老了一些,像换了个人,平添了一些我以前从没见过的皱纹。
他俨然一副舞会东道主的样子忙着招待和应酬客人,为他们敬烟敬酒、提供食品,偶尔也迈着庄严、艰难的舞步,带着一副呆板的表情跟别人舞上几圈。他的那套海盗服穿在身上显得很拘谨,络腮胡子在红头巾底下乱蓬蓬的,一副惨相。我脑海中浮现出了他在光秃秃的单身汉卧室里对着镜子把络腮胡子套在手指上做卷儿的情景。可怜的弗兰克,亲爱的弗兰克,我从未问过他,所以一直不知道他对曼德利的最后一次化装舞会究竟讨厌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乐队仍在演奏,翩翩起舞的一对对舞伴似牵线木偶一样走来走去,忽而横过大厅,忽而又转回来,可那个在一旁观看的根本不是我本人,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活人,而是一个有着我的形体在那儿站着的木头人,脸上固定着微笑的道具。站在旁边的也是一个木头人,脸上蒙着面具,挂着虚假的笑容,那双眼睛不属于我所爱恋、我所熟悉的那个男人。他那冷冰冰、木然的目光穿透我的身体,投向一个我无法涉足的充满痛苦和悲哀的地方,投向我不能理解的隐秘精神地狱。
他一直不跟我说话,不用手碰我。我们作为男女东道主并排站在一起,但心却不在一处。我望着他和客人们客套周旋。他时而跟人寒暄,时而开玩笑,时而绽出微笑,时而回过头喊某人的名字,除了我,没人知道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机械性的,好像由机器操纵一样。我们恰似剧中的两个演员,不过各行其是,在表演时并没有默契配合。为了这些我不认识并且不愿再见到的客人,我们得硬着头皮忍受着心中的痛苦,装模作样地把这场戏演下去。
“听说你妻子的衣服没按时送来。”一个满脸麻点、头戴飘带水手帽的家伙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戳了戳迈克西姆的肋骨,“真是活见鬼。要是我,就以欺骗罪控告裁缝店。我妻子的表妹也曾有过一次这样的遭遇。”
“唉,实在不走运啊。”迈克西姆说。
“实话讲,”那水手转过脸对我说,“你应该算是一朵‘勿忘我’。那是一种蓝颜色的漂亮的小花。你说对不对,德温特先生?告诉你的妻子,以后就叫她勿忘我。”他爆发出一串大笑声,怀里搂着舞伴翩然离去。“这主意不赖吧?一朵勿忘我。”这时,弗兰克又来到了我身后转悠,手里端着杯饮料,这次是柠檬汁。“不,弗兰克,我不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