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Ⅶ(第5/7页)
他喝一口牛奶。据说世界上有一种甘露就是夜间给失眠人的热牛奶。
“其实不可能一点都没睡。”她多温柔啊,能去给予临终关怀,给垂死之人做天使般的护士。她接着说:“我看过的一本书上说,失眠人其实在不知不觉的时候,一恍惚就睡着几十秒或者几分钟,只是你不知道那是睡觉。战马也会那样睡觉。很多伟人都失眠。丘吉尔失眠好厉害,但谁比他更智慧?政治决断,演讲从来不受影响,还那么幽默,肉都不带掉一斤的哦!”
他有点听不进去她说的。今夜好像不是这个主题。失眠是借题发挥。
“有时候很怪,我连药都不吃就睡着了,睡得跟死猪一样……”他打断她。
他到底想说什么?心里想的为什么到嘴上就说不清?跟写诗一样,心里的到纸上,就那么一点儿距离,但总是受到篡改,朦胧的一具体化,最好的那部分就流失了。他想说的是缺乏安全感吗?也许是的。他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学习,考试,情感,做人,包括睡眠,他都要做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来保障百分之百的安全,可到头来他发现安全感是最难保障的东西。知道如此,他仍然是笨鸟先飞,做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其他事物上,他的努力都帮得了他,只有睡眠,越努力越糟。夜夜睡眠都被他搁在赌桌上似的,越争取赢,越是输。
不只这些,还有,还有……眼下所有的安全感都在发生危机,尤其情感,心儿和他之间插出个刘畅。这份安全感的失去似乎是一连串不安全的象征。心儿和他的睡眠,和他的学习成绩,和他将面临的高考,和他爱情的成与败,谁也离不开谁,两年已经形成一整套循环代谢的脏器,切断谁他都活不了。还有,心儿和他将进入的大学的胜算,和他走出那个贫民窟的可能性,总之和他未来的幸与不幸,也是紧密地相互依存,谁也离不开谁。
他喝着牛奶,听见心儿在厨房轻轻忙碌,碟子和碗发出轻得不能再轻的碰击。再过几年,他也是这样,在夜里听着妻子发出同样的声响,体贴的、体己的声响,感到家的惬意和安全。妻子就是心儿。心儿和妻子必须是一个人。他必须保障这份安全感。
他走到厨房门口向里看,心儿在烧煮什么。节能灯光里,热气熏染着小得如同玩具的厨房。不防备的时候,心儿就露相了,疲惫憔悴,皱着眉,微张的嘴下唇微微下垮。他看见他们穷僻的邻里,老女人无意识的时候就是这样。她们缺牙的嘴比她们的眼睛还会发呆。他在这个时候这个空间看到了多年后心儿的样子。他回到客厅,扪心自问,未来年富力强的他能爱她这个样子吗?爱。爱死了。
心儿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两个冒热气的大碗。
“这么晚你在忙什么呀?”他略带责备地问。恩爱夫妻彼此授受疼爱常常以轻微的责备来体现,不是吗?
“不是不睡了吗?”她微笑着压低嗓音,“不睡总要吃吧?”她就是这么个女人,当人面把疲劳憔悴都收起来,收得可干净了,给人看的都是她花好月好的笑容。她摆好筷子和碗,动作轻得芭蕾舞一般。
他把客厅的门关上,她轻声说:“去拿辣椒酱和醋!”
厨房的小案板上一抹翠绿,他闻到春天的青蒜香味。一定是她切了蒜又忘了放在馄饨汤里。他拿起醋瓶和辣椒酱罐,放在小案板上,回到客厅,发现菜刀也一块儿端来了。
他的胃口很好。她把她那碗馄饨倒了一半给他。他再次感到自己除了神经纤细,其他都强壮过人。他企图阻挡她。
“我晚饭吃得晚。”她说。
他突然抬起眼睛,就那样把她看着。
“想问我什么?”她看出来了。
他又垂下头,一看就是胃口全没了。
“想问就问吧!”她催道,答案就绪,成竹在胸。
他不说话了。不单单没胃口,简直反胃了。他要问的她心里回答都现成,还有什么问头。
“叮咚告诉你了吧?她爸来跟我交涉,要接她去东欧过两年。搞了个初中生交换项目的邀请函,我不同意,他就找了律师,要跟我上法庭,改变原来的离婚判决。他早五年这样顾孩子不就好了吗?现在来浇灌父爱了?父爱也不能这样,旱就旱死,涝就涝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