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涯小僧]多多良老师行状记①(第2/34页)

恕我重申,我不是在诋毁,这是称赞。老师很厉害。厉害是厉害,但这是两码子事。

我对老师的学术贡献及才能的评价,和对与老师的共同回忆的愤怒,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我与老师结识,是太平洋战争开始前,所以前前后后应该有十二三年了。

当时我才十八岁左右。说到十八岁,是纯洁无垢的青年时期。而我竟在这样的节骨眼碰上了那样一个人,实在倒运。

当时我是个泥水匠。明明是个泥水匠——虽然这样说很怪,而且有职业歧视之嫌——我却具备极为旺盛的向学心。我家境贫困,当然无力上学,但我努力自修,拼命念书。虽然勤奋向学,但毕竟是自修,说穿了就是将微薄的零用钱全数拿去买书来读这点程度而已。而且因为买不起太多书,只能再三反复研读,读到书都起毛了。所以当时读到的书,内容记忆异样地鲜明。

其中特别令我着迷的,是用光了我压箱底的九十元买到的柳田国男 [1]老师的《传说》这本新书。

读到开头提到“传说”一词成为通用的日语,只是近几年的事而已,我异常兴奋起来。

书上说,过去“传说”这个词,在口语中并不普遍,而且是以更广泛的意义被使用。但约莫四十年以前,高木敏雄 [2]老师与他的朋友们想到以“传说”一词作为相当于德语sage、法语l gende的词汇,此后便流传开来,逐渐以现今的意义固定下来。

语言这东西自我们出生时便存在,换句话说,对于一介个人而言,形同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东西。一般人是不是都这么想呢?

然而……

读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凡百事物都有个起源。我了解到不管是什么,都一定有个创造者。所以我大为兴奋,一口气读完这本书,一读再读。

结果……我迷上传说了。

这么一想,好像有点偏离我兴奋的理由,可能我原本就极端喜爱妖怪,只是潜在的资质被触发罢了。

不管怎么样,我感兴趣的对象,集中到传说、民间故事、口头传承及妖怪这类事物上面了。

我在自己所能的范围内阅读相关资料,向人讨教。我不太清楚民俗学这门学问,也不懂得该如何将自己搜集到的知识系统化,总之我就是一头热。

可是……

我不是学者也不是学生,我只是个工匠罢了。

只是一介赤贫而且古怪的泥水匠学徒。

不管再怎么热衷,一个小泥水匠靠自修能够学到的,本来就不可能有多大成果。

镇日忙着挣到当天的工钱,光是要三餐温饱都十分困难,在这种状况下,一面工作,一面在余暇所做的研究,可想而知。我这人也没灵巧到可以右手镘子、左手捧书,更别提在结束一天的重度肉体劳动之后还彻夜读书——这种超人之举,就算我再年轻也做不来。

求知的好奇心不可能战胜得了饥饿和睡魔。不管热忱多大,肚子饿了就会萎靡,累了一样要睡。知识填不饱胃袋,热情补充不了体力。就算打从心底觉得“啊啊,太有趣了,太有益了”,眼皮还是一样盖下来。

我的口水好几次弄脏了书页。

对于连糊口都无法如意的年轻小子来说,这种嗜好只能说是高尚过头,而所谓高尚的嗜好,说穿了形同棘手的疾病。“老子不晓得你那是兴趣还是兴致,反正对你来说,都还早上百年啦!”——我的处境,只能挨师傅这么一顿吼。

如果我是孤军奋斗,可能老早就放弃了。

然而……

这是叫遂心如意,还是所愿得偿?天缘巧合,没多久我便认识了几个同好之士。

当时我认为像自己这样,兴趣老气横秋的年轻人,一定属于相当特殊的人种。的确,世间辽阔,与我相同的人种或许是有,就算是这样,还是不可能多到哪去。那么我邂逅这类人物的几率应该也非常低,我几乎是这么相信了。

然而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世上好像栖息着相当大比例的痴人。而且这些痴人还会彼此吸引,就像受捕蚊灯引诱的夜虫般,群聚在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