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壹夜】青行灯(第7/13页)
“文章……少了什么?”
“我刚才也说过,书籍的价值在于能不能读。然后决定它真正价值的,只有读过它的人。换言之,被写下来的东西……”
全都必须有人阅读——书商说:
“有读者,文章才算完成。故事仅能在解读记号、理解语言的人的内在产生。语言唯有说话的人与聆听的人结为共犯,始能形成意义。因此即使是同一篇文章,不同的人来读,形成的故事也不同。一本书被多少人读过,就有多少个故事。因此无论怎么致密仔细、穷纤入微地写下回忆,作者的回忆……”
“在阅读的阶段,就成了读者的故事?”
没错——中禅寺说:
“在这之前——在写下的阶段,回忆就已经成了故事吧。第一个读到写下的文字的人,就是写下文章的人。”
这样啊,说得也是。
“总而言之,被记录的事物不是现实。反倒是尽可能排除主观记录下来的东西——比方说这份明细,对回忆更为忠实。不过这只限于拥有回忆的人来翻阅它的情况。”
这份——中禅寺指着纸张说:
“由良家的记忆,对历史家与收藏家而言,应该会是一份上好的研究资料。但是他们并没有回忆。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与写下它的人甚至缘悭一面。在他们心中形成的故事,是属于他们的。也许最后他们心中会涌出某些宝贵的发现或卓见……但若是与由良家有缘的人来读它,我认为应该会有些不同,因此……”
由良家的人……
硕果仅存的一人——由良本家的当家。
“伯爵他……”
由良家的现任当家被称为伯爵。虽然正确来说,是前伯爵。
“读过这份文书吗?”
“我不清楚。不过依我看,这些文书约半个世纪没有被人翻阅了。”
那么就是没有读过吧。他明明被书籍包围、被书籍淹没、靠书籍哺育,然而祖父及曾祖父亲手写下的文献,却没有过目吗?
我寻思。
当我看到自己的户籍时,究竟产生了什么故事?或许……
我再次魂不守舍。
3
时序已入深秋,我前往由良胤笃位于诹访的别墅。
耗费近两个月的善后工程大致告终,也差不多是时候解散由良奉赞会了。由于我是以借调形式在由良奉赞会任职,不久后就要返回有德商事了吧。
我为了请安兼报告,以及征询今后的指示,前往拜会由良一族的长老,亦是有德商事会长顾问的胤笃先生。
无论人品外貌举止思想,从哪个角度去看,由良胤笃都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他的品性让人完全看不出他具有公卿血统。而且尽管他已是八旬老者,却仍十分健朗;外表亦是朱颜鹤发,言行神采飞扬。战后他担任会长职,退居幕后,但旗下各家公司的老板仍然仰仗胤笃指导。老人有时严格冷酷,有时聪明老狯,亦常有出人意表的新奇点子。
从这个意义来说,由良胤笃真是个最适合担任顾问的人。
不论在好还是坏的意义上,他都是个怪物般的人——这是我对他最真诚的评价。
而这样的胤笃先生……
在那起事件之后不久,便开始身体不适。
每个人都说,这真是“魔鬼也得病”,然而事件前后一直待在他身边的我或多或少能理解。
他不是身体的问题,而是心理的问题。与其说是心理,不如说是气力?那是一起折损气力的事件。事件后,老人大概瞬间老了十岁。看起来老了。仔细想想,是过去的他太异于常人吧。他现在的萎靡模样,才是符合年龄的原本样貌。我私下认为,那就像是八十年来绷得紧紧的线一下子松弛了。
胤笃先生宣布暂时辞去所有职务,待在别墅静养。他是想换个环境吧。
老人的别墅位于能够远眺诹访湖的闲静之处。
连电话线也没牵,真正是远离尘嚣的幽居。
我带了一名税务师及一名律师。许多人都想拜会胤笃先生,但我把人数缩减到最少。胤笃先生好像说他不想见人。
之所以说“好像”,也是因为无法直接联络到他。
虽然我认为没有电话是当然的,但也知道没有电话会有诸多不便。有些事情光靠电报或信件,实在难以传达。
我无法忖度不想见人的老人究竟是何心情,或是这种心情有多强烈。若是可以听到他的声音,或许还能略微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