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5/6页)

当晚,我跟爸提起搬到护理中心的事。过几天我就要走了,这是不得已的决定,我心里也是千万个不愿意。

我说话的时候,爸什么也没说。我什么都讲了,包括对他病情的忧虑、作这个决定的理由,还希望他能谅解。爸什么也没问,不过眼里的震惊非常明显,好像刚刚听见自己被宣判死刑。

说完之后,我迫切需要独处片刻。我拍拍爸的腿,站起身到厨房倒杯水喝。等我回到客厅,爸脸朝下趴在沙发上颤抖着,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

当天早上,我开始整理爸的东西:抽屉、活页夹、柜子、衣橱。放袜子的抽屉里就只有袜子;收衬衫的抽屉里就只有衬衫;文件柜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被贴上卷标,按照顺序排好。一切都井井有条。这对爸来说理所当然,不过这些秩序本身就让人惊讶。跟大多数人不同,我爸从来都没有秘密,没有不为人知的坏习惯,没有日记,没有难以启齿的癖好,也没有留存私人物品的箱子。不过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一窥他的内心世界,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在他走后进一步了解他。那时我就知道,我爸自始至终都是如此。我突然才了解到自己是多么尊敬这个人。

收拾完爸的东西以后,我发现他清醒地躺在沙发上。这几天他都有好好吃饭,看起来比之前强壮了点,眼里有了一丝微光。我注意到桌旁有把铲子,爸递给我一张纸,上面看起来是草草画成的地图,颤抖的字迹写着“后院”二字。

“这是什么?”

“那都是你的。”他一边说,一边指向桌边的铲子。

拿起铲子后,我依照地图上的指示来到后院橡树下,再按照指示走了几步,开始挖掘。几分钟后,传来铲子敲到某种金属物品的声音。我弯下身,一个盒子映入眼帘。我拿起盒子,下面还有一个,旁边又是一个,最后总共有十六个,每个都沉甸甸的。我坐在前廊,先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再打开第一个盒子。

我知道我会找到什么。我眯着眼睛,在南方夏日艳阳下端详闪耀的金币。在盒子的底端,我找到那枚1926年铸造的野牛五分镍币,就是那枚我们父子俩一起找到并买下的硬币。我很清楚,所有钱币里面,只有这一枚对我意义非凡。

第二天是我最后一天假,我忙着处理房子的大小琐事:停水电、停电话、转寄信件、找人定期修剪草坪。我把所有钱币都存进银行保险箱。处理这些事情就花了一整天。回到家后,我和爸一起吃了最后一碗鸡汤面和一些水煮蔬菜当晚餐。我随后带他到护理中心,打开爸的行李,把房间装饰一下,放一些我觉得他应该会想要看到的东西,然后把好几年份的《灰页》放在书桌旁边的地板上,再回到家收拾更多琐碎的东西。我边收拾边希望自己够了解爸,好知道他真正想要些什么。

不管我怎么安抚,爸整个人都害怕得动弹不得,恐惧的眼神让我心很痛。我不止一次质问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像是要把他逼入绝境。我坐在爸的床边,心里很清楚,再过几个钟头,我就得离开他去机场。

我说:“不会有问题的,这里的人会好好照顾你的。”

爸的双手继续颤抖。“好吧!”声音小到几乎无法听见。

我感觉到自己眼里的泪水开始泛滥。我深吸一口气,集中思绪开口说:“我有些事要告诉你,好吗?我希望你知道,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棒的爸爸。毕竟只有你,受得了像我这样的儿子。”

爸什么都没说。所有我想说的话在一片沉默中一起涌现,几乎要爆开来,这些话好像已经酝酿了一辈子。

“爸,我是认真的。很抱歉让你历经这么多难堪的事,也很抱歉我从没待在家陪你。你是我所认识的最棒的人,也只有你,从不生我的气、不会批评我。我从你身上学到的,比这世界上任何当儿子的都要多。很抱歉我现在不能待在这里陪你,我也恨自己不得不离开。不过我必须承认,我也很害怕,爸,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我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嘶哑,越来越不稳定。我只希望爸可以给我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