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邀侠客芙蓉剑(第4/11页)

晚风吹凉鬓发。麦田和芦苇的香气四处流淌。简意澄的声音迅速被轰隆隆驶过的公交车吞没。“……但是我醒来之后,看到了这个。”他抬起胳膊,胳膊上有一道很深的牙印。“超哥,你是真的?还是只是一个梦?”

他妩媚地抬起手来碰了碰我的脸。我啪的一声抬手打了下去。“和娘们儿一样。别想太多了。”

简意澄蹲下身去,显得更小。让人憎恨不起来,也没法当他是什么过命的知己。我想着慢慢地疏远他,他年龄太小,心态也不好,作践别人,也被别人作践。年轻的日子将被他一马平川地虚度,十年,二十年也说不定。

“……我现在就等着苏鹿告我。她不是一直想告我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恐惧,然后像往常那样,用轻蔑把这种恐惧掩盖起来。“大不了遣送回国,回家了被爸妈骂一顿,找几个哥们儿吃顿烧烤,什么事都没有了,都忘光了。”

我想提醒他这是在那个人出事儿的地方,不要乱说话。荒野的风吹过来,十年一百年,卷着铁栏杆上的锈味儿,带着山风,黑人脸上霓虹灯一样的笑意,带着荒野来的鸟粪的味道——他身后的黑人骑着摩托车越来越近了。一开始我还纳闷,我以为是警察,后来马上想到警察不可能从这荒山野岭的地方走过来。

简意澄一转头,那个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来想起来,他好像早就预料到一样,平时的那种恐惧,轻蔑,全都不见了。简直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放弃。他像兔子一样跳起来,打开车门,对我大吼一声往野区跑,然后自己关上车门轰地踩了一脚油门,发动的声音简直把后视镜都震碎了。

我都来不及开骂,扭头就往树林里跑。转身跑出几百米远,发现简意澄开了所有的大灯,把车上的音乐全都打开,所有人都冲着简意澄去了。车灯一个接一个地呼啸过去,汽车引擎震耳欲聋的轰鸣,在我身体里声嘶力竭地沸腾。

霓虹灯,午夜愚钝的车灯,几个美国傻×愤怒的按喇叭声,整个夜晚都被巨大的音乐声震碎了。好像一地的玻璃碎片。风太大了,从我的胸膛里血淋淋地穿过去。音乐里是个该死的黑人唱着歌,It's a sleepless night,he's callin' your name.It's a lonely ride,I know how you saw him.

我躲在树林里,心里越来越慌张。打开手机想找个英语好的人打电话让他们帮我报警,翻开通信录,苏鹿,江琴,林家鸿,一个个名字被飞快地翻下去。我知道给他们打电话会听到什么。×你妈×。活×该。我试着给张伊泽打了电话,没响两声就被他啪的一下挂断了。最后我自己给警察打了电话,躲在树林里语无伦次地把这些话说完,我觉得我他妈都要哭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讲清楚了,这地方在一片山里,美国的路都他妈一样,我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我往前走了几步,隐隐约约看到简意澄的车已经被围了起来,车门被硬生生地砸碎了。三个黑人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在地上拖出长长的不规则的轨迹。黑人戴着兜帽,嘴里嘟囔着什么脏字。简意澄好像一只被猎杀的野兔一样,声音,表情,全都冻住了,好像吞下了一块冰,爆裂了,从喉咙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喊。

我不敢出去,只能听着他凄惨叫喊的声音回荡在四面八方,好像一列在夜里高速行驶的火车,轰隆隆地把整个世界都淹没了。他求饶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怀疑他的脊椎断了,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音乐一直没有停。我把即将爆发的喊声往胸腔里压下去,挤进心脏,高大的树木哗哗直响。这里真他妈安全,没一个人能发现我。我站不起来,用手狠狠地捶着树干,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狂乱的挣扎,然后啪的一声巨响,彻底炸开了。像核弹爆炸一样,炸碎了几百万平方公里所有的灵魂。该死的黑人还在唱着歌。Johnny my friend,is not what it seems.

这些日子,我经常这样从梦里醒来。我一直梦见我在打人机,不断地被人机击杀。这梦总是在每个发生大事的夜晚和我重逢。每次醒过来都觉得呼吸困难,喉咙里梗着一块冰,连隔夜的烟草味都没有了。这个时候我都会去冰箱里拿一罐可乐,无数的气泡在我舌尖破灭,仿佛劫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