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31/55页)
“我真的不行,而且一当英雄,整天让人看着,怪难受的,我不受那份罪。”
这倒可能是实话,我不由得笑起来。肖科长却一本正经,说:“这可不是个人难受不难受的问题,现在组织上需要你去当英雄,你就应当积极配合,当好英雄,要是搞出一份有宣传价值的事迹材料来,不光对你们场,对全国人民都能起到教育作用嘛。”
这番话如此郑重其事,小祥不由得一脸严肃了,既然当英雄的社会意义这么重大,他也不好一味推辞了,服从组织分配,干就干呗。
肖科长本来计划亲自动笔,不料那天夜里起来小解时,被一只大毒蚊叮了鼻子,第二天肿得几乎无法呼吸,而且发了低烧,遵医嘱卧床敷药,只好交代我先写起来看。
一动笔,才知道难题很多,凡亲历其境,容易感动,而形诸文字,反倒平平。去北京告急,奉命随从,似乎算不上什么个人事迹;独闯长堤,毕竟未成事实,也难多施笔墨;反暴动事件又是一场虚惊,在人们心目中早已失去悲壮之感,所以敢死队一节也不宜过分渲染,否则反而滑稽;告马盛利的事又因涉我在内,为避自我标榜之嫌,也不能吹得过分,至于牺牲家务一心工作,则有点俗套,很难吸引读者,想来想去,单单献立柜当棺材这件事,易动人,也新鲜,非择为重点不可了。
肖科长病中交代,不能见事不见人,关键要把人的思想境界挖掘出来。于是,我就找小祥谈了一次话,也用不着迂回,开门见山。
“把那么好的立柜送人当棺材,当时你是怎么想的?”怕他不理会,我索性点了题:“没有深厚的无次阶级感情,恐怕做不到这一点吧。”
我期待他能说出几句惊人警世的“内心独白”,给我的材料增色添彩,但看他微微泛红的脸,看他低头思索的窘态,又害怕他真的编出什么豪言壮语来满足我。他在我心目中本来是个多么真实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和矫饰,我害怕破坏了这个印象。
他抬头,笑了一下,说:“这立柜,这立柜,是我姥姥瞎给我张罗的,我才十九岁,也不想在农场里找朋友,我用不着这家伙。”
我愣愣地,一句话说不出,心里又痛快又失望,随口又问:“送了人,你姥姥同意吗?”
“她才舍不得呢,开始死活不让抬,说那么多人都没用棺材,就埋了,她自己将来也不要棺材,死人不碍活人的事。”
我灵机一动:“那你是怎么做你姥姥思想工作的?怎么把她老人家说通的?”能把这一点写好,不也能见到思想的脉络和闪光吗!我信心陡起,不料小祥却狡猾地一笑。
“我姥姥?你甭想说服她。趁她不在家,叫人抬走就是了,她回来?回来再说。”停了一下,又说:“她其实疼我,也不会拿我怎么着。”他说着笑起来,“就是差点犯了心脏病。”
陆小祥,你叫我说什么?你果然是个真实的人!
好,我也一定照实写?
恰巧第二天,洪场长专程来看望肖科长的病,临走时顺便看了这篇刚刚收笔的材料,当即大加赞赏,说要带回去向孔局长力荐。
我高兴得不行,一吃过午饭就跑到肖科长床前叙说此事,谁料肖科长把材料内容一一问过,脸上却是一片不放心的神色。
“他家现在的经济状况我是知道的,把那么好的立柜送人可不是件小事,不把世界观的根源挖深,不把思想斗争的过程写足,就不太真实了,这是写材料的基本要领嘛。”
不知是因为已经有了洪场长的叫好,还是肖科长那习惯性的好为人师引起了我的反感,我不以为然地分辩道:“小祥就是那么个人,实际上他把立柜看得很轻,把同志间的情义看得很重,这完全是出于一个人的本色和感情的事,不像我们想的,还非得有什么激烈的思想斗争不可。”
“没思想斗争的材料有什么看头?也不真实,无冲突论?流水账?”
也许我就是不懂写材料的那套规矩,我只是想把小祥写得像小祥,而不是像八股。写材料的要领是什么?难道就是让真实服从概念,服从了才算真实?也许是的,很久以来,读者的真实观就是在这种要领的训练之下形成的,你要写出真实,反而让人觉得不真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