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威廉姆斯之墓(第5/9页)
“不。”
“你以为我为什么替你选这个学校?因为你需要磨炼,明白吗?你需要过严格一点的生活,再认真地被摔打几年,你才能变坚强,才能给自己做主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说了,不。”
他把手里的钢笔冲着我丢了过来,我躲闪了,不过笔尖还是划到了我的脸。蓝色的墨水飞溅起来,我后背上有那么一两个地方凉凉的。
反正你永远都不可能以我为荣,那么,我就彻底让你以我为耻好了。
我当然还是屈服了,我最终去了那所需要整日穿着制服的大学报到——不过念大学之后,我就再没有回过家。大三那年,我因为无故旷课一个月被学校劝退了。他气急败坏地找到了我,踢开了小旅馆的房门。
那又怎样,当时我正和一个男人在床上。阔别两年半,我终于又见到了父亲。
横滨。
1859年,这里是日本第一个开埠的港口。所有的港口城市都有一种自然而然的苍茫。荷兰的鹿特丹,法国的土伦,中国的大连,日本的横滨——我热爱它们,就像贾宝玉爱他的怡红院里的每个人。港口城市的风景不需要多么缤纷的,因为反正水手的醉眼看过去,没有分别——横滨已经算是精致了。我喜欢这里一眼看不见尽头的笔直街道——好吧东京也有这样的街道,但是,那滋味是不同的。酩酊大醉的断肠人不需要风景,只需要海鸟以及浪涛的声音。
中华街。
这个地方会让人忘记,我们其实离海很近。中餐馆就像是一片拥挤的麦田,营业时间热气腾腾的喧嚣就是麦浪来临的时候。“明白了,您选的是3号套餐,喝大麦茶。请您稍等。”我对客人微微欠身,殷勤地笑着,转身去后厨房的时候,那笑容还不自觉地生长在脸颊上。世界很大,讲中文的人不一定都是中国人——可是无论如何,在这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唐人街,你都找得到那种——由华人们心照不宣的冷漠和坚韧组成,抽刀断水水更流的生命力。
“你的电话。”同事小超把油腻腻的听筒塞给我。
“谢谢,五号桌再要一瓶啤酒,你带出去吧,青岛,别拿错了。”电话那边传来的是非常熟悉的声音,冯叔叔。
他在一间茶室里等我下班。他曾和父亲同一年来到这里,后来父亲选择了回家,可是他没有。每次和他吃饭的时候,他拿起筷子那一瞬间的神情分明就是个日本人。不过只要他开口说话,就还是那个江湖气十足的冯叔叔。
“不是刚考上国立大学么?怎么又要回去了?”他问我。
“我爸病了,肝硬化。”我说。
冯叔叔沉默了一下。和他聊天就是这点好,他永远不会大惊小怪地让夸张的表情在自己脸上作祟。
“那你回去,有什么用?”他静静地问。
“他得做肝移植。我回去试试看,能不能配上。要是能,就给他。”这家的红豆饼一如既往地美味。
“你是说,给他你的肝?”
“是。不是所有,一部分就够了。就能救活他。但是得看配型,不知道会不会成功。”
“这样啊。”他轻声地,像是下意识地说了一句日文,然后突然清醒过来,对我笑笑,换了中文,口气同样简短,“是该回去。”
“可是学业怎么办?”不知为什么,他问我这个的时候,我脑子突然想到了别的事情。中文在这种时候有种单刀直入,不惧怕任何窘境的锐气,不似日语那般缠绵——若是冯叔叔换了日文问这句话,怕是在问题开始之前一定要加上几个委婉的开场词,像是戏开场之前的铃声一样,小心提示着对面的人,“尴尬的问题还是无可避免地来了”。
“只好先休一年,明年再说了。”我失神地笑笑,“不过这样也好,明年开学之前,还有点时间,能打工攒出一点钱来。”
“还是不用你爸爸的钱?”他含笑看着我,却善解人意地不等我回答。
“你爸爸是个很妙的人。”他叹了口气,“我到现在都记得,我们那时候一起替高利贷公司做数据库,他们的人只要一打开电脑,就知道今天该去哪家逼债了……我们收费比日本人便宜得多,就这么简单。后来,有另外几个中国人想抢我们的饭碗,你爸爸随手操了一把餐馆杀鳗鱼的刀就去找他们了,我一直都怀疑那道疤是他自己划的,这毕竟不是在自己家——我不信他有胆量真的在别人的地盘上闹出什么事情来,估计是他为了耍狠,当着人家的面死命划自己一刀,见了红,那几个抢生意的人就没底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