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威廉姆斯之墓(第4/9页)
他在那里待了六年,六年里母亲办过一次探亲签证去看他,回来以后,发现自己怀孕了。那就是我。
后来,很多年以后的后来——其实就是刚刚过去不久的今年春天,我和母亲并肩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母亲突然像是开玩笑般地说了一句:“那时候我们是在伊豆的一个温泉旅馆。是淡季。你爸爸说,淡季过去会比较便宜。我们把拉门打开,就能看见富士山的影子。”我疑惑地看着她。她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说,我就是在那几天,有了你。你去过伊豆吗?我觉得并没有川端康成的小说里写得那么美。”她眼睛里美好的羞赧令我替她觉得无地自容。好吧,在那段奋斗的岁月里,旅行是奢侈品,我就是奢侈品的账单。
我知道,她被父亲的病情弄得昏了头,不然,怎么样她也不可能这样和她的孩子谈论起她当年的性生活。父亲一灯如豆的生命让她陡然生出了源源不断的眷恋,这些眷恋又让她柔情似水——女人们说到底就是贱在这里,也美在这里。她长叹了一声:“那时候他就那么一声不响地把我的钢琴卖掉了,那是我的嫁妆啊,就让他卖掉了。我气疯了你知道么?我一边哭一边说,你好歹要和我商量一下,可是他跟我说,商量有什么用反正你是不会同意的……”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轻,已经无限度地趋近于“陶醉”。她其实就是在那个时候,在钢琴被卖掉的瞬间,被父亲打断了脊梁骨。如今她却不断地回味着,回味着,我不知道她是否在被她自己美化了的回忆中隐约听见自己的脊梁骨“咔嚓”一声的脆响。总之,她早已习惯了,人只要肯苟且就什么都好办,屈辱的尽头其实有一潭深深的酸楚的温存,这是生活最终教给每个人的事情。
但父亲似乎是个逃脱了铁律的意外。
其实从我童年起,父亲在我们那个小城就是以传奇的形式存在的。他从日本回来了,带回来一些钱,似乎没人问过他钱是从哪里来的,那个时候人们以为国外遍地都是钱。他给家里买了新的彩电和硕大的冰箱,给母亲买了新的钢琴。他先是被一家令人艳羡的机构聘去做了翻译,半年以后不知为什么跟上司翻了脸,踹倒了人家的办公桌以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估计破釜沉舟也是件令人上瘾的事儿,他随后就认识了来我们这个小城投资的第一个日资企业的老板,从最普通的销售做起,到了今天,他是股东,合伙人——跨年的时候跟着所有的股东去夏威夷开年会。
他运气很好,总能在人生的关键转折点上摸到一把同花顺。可他自己不是这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他中气十足地宣告着:“人生苦短,拼他娘一把怕什么。”说完,用一种我十分厌恶的方式大笑起来;姨妈和姨父中秋节来我们家吃饭,散席之后他热情地说开车送他们回去,姨父客气地推脱了一句,他毋庸置疑地说:“这么晚了,已经没公车了,坐我的车不是还能省了你们打出租车的钱么?还客气啥?”——我不知道身边的母亲究竟作何感想,总之我觉得丢脸,非常非常丢脸:姨父失业了是因为公司倒闭了并不是他的错,姨妈家里必须供养念大学的表姐和一个卧床不起的老人并不是他们的错,生活艰难不是任何人的错,他有什么权利这样把别人的艰难当成把柄捏在手心里耀武扬威?
他点上一支烟,看着我,成竹在胸地说:“当年,我叫你姨父辞职出来跟我一起去闯荡,他偏不肯——人下不了决心就是活该倒霉,老天爷其实给每个人机会了,自己不抓住你能怨谁?有出息的人从来不会抱怨天抱怨地的,只有软蛋才抱怨……”
我心里充满了潮水一般,满满的厌倦。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眉飞色舞的脸,也许我真的是个软蛋,我甚至做不到在忍无可忍之际像我母亲当年那样说一句“我受够了你。”当他捏着一支钢笔,坐在我的高考志愿表前面决定我的命运的时候,我说“不”。我嗓音发颤,膝头发软——我自己也瞧不起此刻的自己,但是我终于说了,我说“不”。
“你有什么不满意的?我都帮你把一切安排好了。”
“我不去。”
“你不要以为警官学院就真的要你一辈子做警察,不是那么回事。这里的法律系很有名,你日后想脱了警服去别的行业也很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