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小城旧事(2)(第5/6页)

那天放学,凉夏又跳上了昭阳的单车,距离他们上一次去淮河边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既然你要离开了,那么还有什么更多可以在乎呢?老师的监控,同学的窥探,长辈的叮嘱,在他们还未尝想象的地理分割面前,都可以再做一次任意的赌注。这一刻,在细细碎碎的树影下,凉夏想起了澹苒,她和昭阳一样都好像被捆绑了定时炸弹,随时准备从她眼前烟消云散,所以决绝告别或许才是对他人最大的仁慈。

暖起来的天气,水位也渐渐上涨,漫过枯涸了一冬的滩涂,水面也有浮光掠影的温柔。昭阳席地而坐,“死也不给我相机,再没有机会拍一拍了。”

“我不是还在吗,以后我来拍,拍了给你看。”

而后来往的船只拉响暮色下的汽笛,淹没了他们许许多多的话语,可是夕阳的暖黄光线穿越云层落在水面的时候,吹拂起来怎么全是悲伤的心情呢。

“为什么?不是很想去看风景的吗?不是不想困在这里吗?”

“外婆现在总是发烧呢。”

“那以后来北京吧,不要学澹苒,我们保持联系。”

“现在就要说告别吗?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凉夏并不知道,唇齿间蹦出的放弃,思虑,是心里存了不自知的牵挂,与这个城市最不可挣脱的连接,心甘情愿裹足不前。却没有想到,有一天,这关联会切断得干干净净,用力把她推开,推进另一片天地。

习惯了中药气味的凉夏对医院弥漫来苏水味的走廊颇不适应。每天面无表情邋遢不已地坐在重症监护病房外,抱着浅绿色的保温饭桶,冷却倒掉再装满。她想也许她从此再也看不见外婆了。看不见布满眼角的长长鱼尾纹,听不见终日哼唱的小曲。

她不愿意这样想,却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划根火柴找幻象来自慰。

父母匆忙赶到,提着军绿色的行李包直奔医院,与医生急切交涉。而凉夏就坐在一边,紧紧贴着病房的墙壁,外婆就在冰冷墙壁的另一边。她能够想象那些遍布身体的导管,没有温度的液体,和外婆枯瘦的手指。

凉夏终于能够站在床前再看到外婆,闭着眼睛,床头的仪器显示还有呼吸与心跳。突然,她觉得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剧本,她负责承担自己的角色,被操控着表演。她想她之所以会去考那所杭州的高中,一定与外婆有关。

父母催她回校上课,准备近在眼前的中考。凉夏执意不肯,“我要去杭州上学,我去杭州。”无论父母如何急切,她都不再说话,只用摇头回答。当她闭上眼睛,只有一泓冬日苍白湖水和欲飞的蝴蝶兰。此刻,她前所未有地要相信命运之轮的旋转,而不是听从其他的任何人。

因而当外婆终于没能够再睁开眼睛看她一眼就被蒙上白色床单推向太平间的时候,凉夏慢慢跟在后面,知道自己应该离开这里。

葬礼当天,是中考的日子,那些几乎都要忘记长相的亲戚悉数聚齐,当死亡等于团圆的理由,凉夏就谁也不想见了。

她没有去考试也没有去殡仪馆,而是在外婆的屋里整理遗物。她相信,他们都不是那个能够让外婆继续活下去的人,只有她,只有在她的血液里,外婆才会与她共同存在,在很久以后陪她再死一次。

床头抽屉的钥匙,外婆住院前放在了枕头边,就像所有的生命都有最后的预言一样,外婆或许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够回到这狭小的房间来守护自己的宝藏了。凉夏轻轻转动锁孔,对于这些外婆从不提及的“秘密”,已经没有了幼时的好奇心。

她终于触碰到了这秘密的内核,那是外婆曾经的一生。整整齐齐摞在一起的16开笔记本,黑白照片,信件,祖屋的钥匙,以及那张《梁祝》的CD也被锁在了这里。

那是外婆的日记,写下的诗歌,十六岁时候的同学录,与外公的结婚照,照片上年轻的外公架着周正的眼镜有挺拔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他所拥有的穆斯林外贸在凉夏的脸上已经无从寻觅。那张唱片是婚礼曾使用过的音乐。外婆口中的祖屋,在压箱底的黑白照片里显得高大而静默,马头墙,水墨色的四壁,还有阶前的细水长流,竹筏长桥。

她粗粗地翻看,便看到了悲喜咏叹,潮汐涨落。原来,外婆一生的悲喜爱恨早在很久以前就悉数用尽了,在她不可能看到的时光辗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