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巨星(第6/17页)

《论俄国革命》是卢森堡写在德国战后的斯巴达克派起义前夕的。所以当我们在今天再读到这篇文章,我们不难发觉她坚定的乐观主义情怀,以及她充沛的生命能量,与她对人民的强烈信心。她谈到了活力——这在精神分析学家迈克尔·帕里森(Michael Parsons)看来,是“信仰的真正形式”,同样也完全不可预知(你永远无法通过公式来计算精神能量的增加与消耗)。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失败从未使卢森堡身上信仰的力量衰竭。这就好像是在一幅定格的画面中捕捉动态的形象——卢森堡并没有在绝望中死去。失败是不可避免的。政治家面临的情况,往往是腹背受敌的。俄国革命的“自我意识”,这自我宣称的“历史经验的全知全能者”并不能看到工人阶级“处处都在坚持自己的错误”。大罢工并没有取得任何确定意义上的成功。它“尽管,或者仅仅是因为如此”而成为一种“爆发性的内心诉求,只是由于被压迫太久而不得不释放”的力量和典型案例。

聆听卢森堡的教诲。问题的关键,始终是导致爆发和倾泻的力量,以及我们会对这种迸发提供怎样的描述。她描述政治斗争时用到的关键词是“摩擦”(friction)。卢森堡并没有任何作为一个政党领导人的经验,而在她的个人行动中,她也从未预先计算过得失。她从不曾对冲自己的赌注[5]来避免损失。但这样并不意味着她是个不够聪明的玩家。她始终明确地想要寻找一个看似有些矛盾的状况——一种可以正确指导未来,却同时也悲观地预见未来社会“必然犯错”的政治眼光。在1904年写给俄国马克思主义者亚历山大·波特列索夫(Alex andr Potresov)的信中,她写道:“如果我们坚定不屈的革命理想,在实践中必须和列宁式目光短浅的理论观点相结合,而不是在灵活且宽广的心智下被实践,是令人惋惜的。”(坚定与灵活并不矛盾)而在同年完成的文章《俄国社会民主的组织问题》中,她指出任何由真正的革命者酿下的错误,其实都要比任何宣称自己毫无过失的政党的实践与尝试都要“更有价值”,一个革命政党可能犯的最大错误,正是其自以为肩负了历史的使命,并在这样的意识下去做一些“必须”做的创造。卢森堡从未放弃对那些脱离人民,自诩为“全知全能”者的猛烈抨击。唯一的革命之路,是建立心智上真正的民主自由,从而使一切观点都被定义成“不完美的”与“待完善的”。这便使得革命观点的易错性可以成为革命者的一种自觉。任何所谓完美的革命都是容易崩溃的,就像雅各·拉康(Jacques Lacan)的观点:“知者易迷失!”——展开来说,就是“任何自以为永远正确的男人或女人其实恰恰正走在错误的路径上”,或者“没有错误经验的引导,人寸步难行”。

革命者应当抱有怎样的远见呢?不夸张地说,卢森堡的远见,是可以延伸至无穷远的。1917年,英国天文学家沃克利(Walkley)宣称自己发现了宇宙的中心。而这个有关宇宙是个球体(一个巨大的土豆团子或冰激凌球)的主意——“当然是愚蠢的”“完全白痴的小资产阶级妄想”,在写给露易莎的信里,卢森堡如此评论道,“我们丝毫不能背离宇宙的无穷性来探讨问题”(她在监狱中的思想深度总是令人惊叹的)。而对于这一问题的思考,还存在着来自地缘政治学角度的局限。这也是促使卢森堡关注这一问题的原因,就像资本本身,仿佛从不会停止流动。我们可以把她看成最早提出“全球化”[或者是按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家大卫·哈维(David Harvey)的提法,“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理论家。她未完的遗作《政治经济学入门》,是基于她在1907年至1914年间在社会民主党学校中做的演讲整理而成的。作品有一章的标题是“原始共产主义的瓦解:从古代德国和印加到印度、俄国和南非”。她卓越的思考引领了一个时代——地球上的每一部分,甚至宇宙的每一组成之间都是彼此关联的。而打破彼此之间的限制,将使人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公民。道德观念与地缘认知,在她的思考中始终构成一个形影不离的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