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6页)
毛笔在和服上画下第一道痕迹时,极度兴奋的光琳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尖叫,把一个年长的女仆都吵醒了,她穿着拖沓的睡衣,头上顶着一块布,探出身子来看走道上发生了什么。初桃跺跺脚,摆出一个猫那样前扑的动作就足以把那个女仆吓回她的蒲团上去了。我在粉绿色的丝绸上犹犹豫豫地涂了几笔,光琳对此很不满意,所以初桃就指点我该在哪里下笔,又该怎么涂。初桃让我涂的东西毫无意义;她只是试图以她自己的方式来展示她的艺术天赋。之后,她把和服重新折起来包上亚麻纸,用绳子扎好。她和光琳走回艺馆的前门,再度套上她们上过漆的草履。当她们打开通往街道的大门时,初桃命令我跟上。
“初桃小姐,要是我没有得到允许就擅自离开艺馆,妈妈会很生气的,那——”
“我批准你。”初桃打断我说,“我们必须去还这套和服,不是吗?我希望你不是在打算让我久等。”
所以我没有选择,只得套上鞋子跟着她穿过小巷走上一条沿着白川溪的大街。那个年代,祇园的那些街巷依旧都是美丽的石头路。我们在月光下大约走了一个街区,身旁枝叶低垂到黑色水面的樱桃树一直在沙沙作响,最后我跨过一座木拱桥来到祇园的另一区,那地方我以前从未见过。白川溪两边石砌的堤岸大部分都被一块块的苔藓覆盖着。堤岸上面,鳞次栉比的茶屋和艺馆背朝水面连成一堵墙。它们窗户上挂着的芦苇帘将黄色的灯光切割成小细条,让我想起当天的早些时候厨娘切得很薄的腌萝卜。我听见一群男人和艺伎的笑声。有一间茶屋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非常好玩的事情,因为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最后笑声逐渐消失,只剩下从另一场宴会上传来的三味线的弹拨声。那一刻,我可以想象对有些人来说祇园大概是一个令人快乐的地方。我不禁想到,佐津也许就在其中的一场宴会上,尽管祇园登记处的淡路海已经告诉我佐津根本不在祇园。
不一会儿,初桃和光琳在一扇木门前停住了。
“你拿着这件和服上楼去,把它交给那里的女仆。”初桃对我说,“要是完美小姐自己来开门,你就交给她。什么话都不要说,交过去就行了。我们会在这儿看着你。”
说着,她把包好的和服塞到我怀里,光琳随即拉开了门。一级级磨光的木头阶梯通向一片黑暗。我害怕得直发抖,还没走到半路就不得不停了下来。然后我听见光琳在楼下压着喉咙喊道:
“继续走啊,小姑娘!没人会吃了你,除非你回来时手里还拿着那件和服——那我们就要不客气了,是吧,初桃小姐?”
初桃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但没说什么。光琳在楼下眯起眼睛,试图看清楚我的位置;但是,站着比光琳的肩膀高不了多少的初桃却只顾啃她的一片指甲,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样。即使是在极度害怕的时刻,我仍不禁注意到了初桃那惊人的美丽。她或许跟一只蜘蛛一样残忍,但她啃指甲的样子比多数艺伎拍照时摆的造型还要可爱。若初桃是一块宝石,那与之相比,她的朋友光琳就是马路边的石子。光琳梳着很正式的发型,头上插了许多饰物,看起来却很不舒服,她的和服穿在她身上也显得很不协调。反之,初桃把和服穿得服服帖帖,仿佛和服就是她天生的皮肤。
登上楼梯的顶端后,我在一片漆黑中跪下,喊道:
“非常抱歉打扰了!”
我等着,但没有任何回应。“大声点。”光琳说,“她们又不知道你会来。”
所以我又喊:“抱歉打扰了!”
“稍等片刻!”我听见一个含糊的声音说;很快,门打开了。跪在门里的女孩年纪也不比佐津大,身材瘦小,神情紧张得像一只小鸟。我把包在亚麻纸里的和服交给她。她十分惊讶,几乎是绝望地从我手里接过了它。
“谁在那儿,麻美?”公寓里面传来一个声音。我看见一个古色古香的灯架上挂着一只点燃的纸灯笼,灯架旁放着一张新制的蒲团。这张蒲团是艺伎豆叶的;因为上面铺着挺括的床单和雅致的丝绸床罩,还摆着一只“高枕”——就跟初桃用的那种一样。高枕其实根本不是真正的枕头,只是一个脖子处衬着垫子的木头托架;这是避免艺伎睡觉时弄乱她精致发型的唯一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