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6/21页)
“嗯,行,每天。”格扎维埃尔说,她弯下腰亲吻弗朗索瓦丝,眼睛里汪着泪水。弗朗索瓦丝对她微笑了一下;她还知道怎样微笑,但不再知道怎样才能被眼泪打动和无缘无故地激动。她无动于衷地看着两个男护士进来把她抬起来平放在担架上。她最后一次向发愣地站立在空床边的格扎维埃尔微笑,然后门关上了,把她同格扎维埃尔、她的房间和过去分开了。弗朗索瓦丝甚至不是一个有机的躯体,而只是一块无生气的东西,人们把她抬下楼时,头在前,脚朝天,恰似一个沉重的包裹,抬担架的人是根据重力定律和他们各自的方便程度来摆弄它的。
“再见,米凯尔小姐,早日康复。”
女老板、楼层侍者和他的妻子站在夹道走廊里。
“再见。”弗朗索瓦丝说。
一股冷气向她脸部袭来,终于使她彻底清醒。一大堆人麇集在大门前。人们把一个女病人抬到一辆救护车上:弗朗索瓦丝从前经常在巴黎街头看到这幕情景。
“但这一次病人是我。”她惊奇地想,她不完全相信。疾病、事故,所有这类付印成千上万册的故事,她始终都认为不可能成为她的故事。关于战争她也曾这样思量过,这些非个人的、无名的不幸不可能降临到她头上。我怎么可能是随便哪个人呢?然而她就躺在那辆开动时不颠不簸的车上,皮埃尔坐在她身旁。她是病人。不管怎样,这件事发生了。她是否变成了随便哪个人?是否正因为如此她才那样轻松自如、摆脱了自我以及一系列令人窒息的喜和忧?她闭上双眼。车子在平稳地前进,时间在流逝。
救护车在一个大花园前停下,皮埃尔把弗朗索瓦丝用被子紧紧裹好,人们抬着她穿过路面结冰的小径和铺着漆布的走廊。她被放在一张大床上,脸颊和身体感受到了新床单的凉爽和清新。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干净,那么宁静。一个黄褐色脸蛋的小护士前来轻轻拍打枕头,并与皮埃尔小声交谈。
“我走了,”皮埃尔说,“医生就过来看你。一会儿我再来。”
“一会儿见。”弗朗索瓦丝说。
她毫不遗憾地让他走了,她不再需要他,她只需要医生和护士,她是普普通通的一个病人,三十一号病床,仅仅是一个肺充血的普通病例。床单是新换的,墙是白色的,她周身感到无限的舒坦、安逸。原来如此,只要放松自如和放弃一切就行了,这如此简单,为什么她曾久久踌躇不决呢?现在,街头巷尾行人无休止地闲聊、人们的脸庞以及她自己的脑袋都无影无踪了,她的周围肃静无声,她不再期望什么。室外,寒风吹得树枝咯啦咯啦响。在这万籁俱寂的空间,稍有一点声音,就会以人们几乎能够看见和触及的长波传播开来,它无穷无尽地回响着,声波的千万次振动悬浮于太空、超越于时间,比音乐更令人心醉神迷。在独脚小圆桌上,护士放着一玻璃瓶透明的浅红色橙汁,弗朗索瓦丝觉得自己会不厌其烦地去看它。它就在那里,某件东西不费力地存在于那里,那就是奇迹。那是柔和的清新感或其他随便什么东西,它无忧无虑无烦恼地存在于那里,它不知疲倦地存在着,为什么不为此而赏心悦目呢?是的,这正是弗朗索瓦丝在三天前不敢期望的:她得到解脱、心满意足,置身于如同卵石一般光滑圆润的、自我封闭的、宁静的瞬息之中安息着。
“您能否抬起一点儿?”医生说,他帮助她坐起来。“这样就可以了,时间不会太长。”
他态度友好并通情达理,他从医药箱中拿出一个仪器,贴在弗朗索瓦丝的胸口。
“深呼吸。”他说。
弗朗索瓦丝开始深深吸气,由于她气息急促,这俨然是项费力的事,每当她试图深呼吸时,就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请数数:一、二、三。”医生说。
他现在听诊背部,并轻叩胸廓,犹如电影中的警探在探测一堵可疑的墙。弗朗索瓦丝顺从地数数、咳嗽和呼吸。
“好,行了。”医生说,他把枕头放在弗朗索瓦丝的脑袋下,和蔼地看着她。
“肺部轻微感染,我们马上给您打针以防心脏衰竭。”
“要很长时间才能好吗?”弗朗索瓦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