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4年9月24日(第8/10页)

里德利小姐又拿钥匙串敲了下门,囚犯又向后退了一步。杰尔夫太太悄悄告诉我:“这个女人会对任何一个路过她牢房的人纠缠不休。她希望能减刑早点出狱,可怜的人儿。但我觉得,她在这儿还得待上好多年呢。赛克斯,能不能放里德利小姐走?普赖尔小姐,我们得继续朝前走,否则她会缠上你的。赛克斯,你可以听话,做自己的事情了吗?”

赛克斯依然不肯罢休,里德利小姐站在一旁斥责她,杰尔夫太太摇着头,袖手旁观。我往远处走去。女人微弱的哀求声、看守的责骂声,因为监狱的回声被放大了,变得尖厉而怪异,每个我经过的囚犯都伸长了脖子希望听听清楚,尽管看到我经过她们门前,又会垂下目光,回到座位上继续做女红。她们的眼睛都特别无神,脸色苍白,脖子、手腕、手指十分纤细。我想起希利托先生说的,每个囚犯的心脏都是孱弱而易受影响的,需要一个优质的模具来铸造它。想到这里,我再次意识到自己心脏的跳动。我想象着,要是我的心脏被挖出来,而这些女人中的一个,把她粗糙的器官放进我光滑的胸腔,会是怎样的感受……

我摸了摸脖颈,在突突跳动的胸前,摸了下我的挂坠盒,渐渐放慢脚步。我一直走到牢房区一个角落的拱门处,穿过拱门又往前走了几步,在一个看不见看守,又不到下一段走廊的位置停下了。我背靠粉刷过的墙面,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发生了件古怪的事。

我站在下一排囚室第一间的门口,肩旁就是这间囚室的检查口或所谓的“牢眼”,上方钉着一块搪瓷板,记录着这个囚犯的罪名。要不是这块板,我还以为里面空无一人。这个房间似乎散发着一种奇特的静滞的气息——一种似乎比米尔班克所有的躁动都要深邃的寂静。正当我思忖着这气息时,寂静被打破了。一声叹息打破了这种寂静,一声简单的叹息——对我来说,那是一声完美的叹息,像是故事里的叹息,如此熨帖我当时的心境,奇怪地直击我心。我忘了里德利小姐和杰尔夫太太,她们随时都可能过来继续领路。我把那个不够警惕的看守与削尖的木勺的故事抛在了脑后,挪开铁片,把眼睛凑了过去。我看到一个女孩坐里面,她的姿态是如此安静,我屏住呼吸,害怕会惊扰到她。

她坐在一把木椅上,头后仰着,双目紧闭。女红放在腿上,双手松弛地扣在一起,窗口的黄色玻璃充溢着明亮的阳光,她面朝阳光,希望汲取一些热量。土黄色裙子的袖口歪歪扭扭地缝着一颗毛毡布做成的星,这是监狱等级的徽章,阳光一照,分外引人注目。她的帽檐露出几缕头发,十分秀美,她的眉毛、嘴唇与睫毛轻轻地缀在苍白的脸上。我确信,她与克里韦利10画的圣人或天使有几分神似。

我大约打量了她一分钟光景。她自始至终闭着双眼,头颅静止不动。她的姿态里似乎带着一些虔诚的东西,一种静默……最后我终于意识到,她在祈祷!我突然感到一阵羞耻,正当我准备移开目光之时,她动了动,张开手掌,抬到面前。在她因劳作而变得粗糙的粉红色掌心里,一抹色彩掠过我的眼前。在她的指间,有一朵花——一朵紫罗兰,根茎已经有些耷拉。只见她把紫罗兰放到唇边,在上面轻呼了一口气,紫色的花瓣发出一阵颤动,似乎舒展了……

看着她这么做,我才意识到她所处的世界是多么晦暗:这些牢房,这些被关押的女人,看守,甚至是我自己,我们的生活画布上尽是惨淡的兑了水的颜料,而这里唯一的色彩,仿佛是不小心落在上头的。

当时,我并没有纳闷为什么在这样一个阴暗的地方,一朵紫罗兰会落到这双苍白的手中。我只是突然害怕地想到,她能犯下什么罪呢?我想起了那块悬在一旁的搪瓷板,悄悄关上检查口,读着上面的字。

上面有她的囚号、等级,下方写着她的罪名:欺诈行骗 人身伤害。入狱的时间可以追溯到十一个月之前,她被判四年有期徒刑。

四年!在米尔班克待上四年,一定非常漫长吧。我想走到她的门口,叫她过来,给我讲讲她的故事。但这时,第一段走廊的那一头传来里德利小姐的声音,她的靴子摩擦着牢房寒冷的石板路上的沙粒。我犹豫了。我想,要是看守也发现女孩手里有花,她们会拿她怎样?我肯定她们会把花拿走,要是她们这么做,我会深感遗憾。于是,我走到她们看得到我的地方,在她们走近时说——当然也是实话——我有些累了,第一次参观,已经看到了我想看的。里德利小姐只是答了一声“好的”就带我回到走廊。这个牢房区的门在身后关上,我又回头张望了一下那个转角,心里半是满意、半是尖锐的遗憾。我心想,可怜的人儿!下周我来时,她还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