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乐园(第35/46页)
伊纹突然歛起笑容,来回转弄自己的婚戒,又瘦了,一推就推出来。这个象徵不好。马上停下玩弄的左手。伊纹开口了:「那天,对不起。」毛毛愣了一下,慢慢地开口,用很小声但不是说祕密的语气:「该说抱歉的是我,我说了令妳困扰的话。可是想想,觉得自己给妳带来困扰,这样的想法也好像在自抬身价。总之很抱歉。」伊纹默默把青鸟坠子的绒布盒子啪地夹起来,关了一个还有一个。关上盒子,四指和拇指合起来的手势,像是她从学生时代就喜欢逗邻居小孩玩,套着手指玩偶的样子。拇指一张一弛,玩偶说出人话,孩子们笑得像一场大梦。她知道毛毛知道她的手势在做什么。毛先生喜欢小孩吗?喜欢。他又笑出来,可是我待在店里十年没看过几个小孩。伊纹笑了,她说,我从来没有想过喜欢小孩的人该选什么工作,可以遇到小孩,却又不用管教他们。他们都笑了。毛毛没有说的是,喜欢妳的小孩,就算是钱一维的小孩也会喜欢。
毛毛先生上楼之后一整天都在画一只鸡尾酒戒,各色搪瓷迷你花卉团团包围一颗大宝石,藤蔓从戒身爬上主石,主石上沾着一双蝴蝶,蝴蝶身上有拉花,花纹里有小宝石。画了一整天,腰酸背痛,起身活络的时候脊椎卡卡响。一只反正无法实现的鸡尾酒戒。第一次觉得自己画得其实蛮好。第一次做一整天白工。那几天毛毛都在修改那只鸡尾酒戒,连3D图都做好了。为妳浪费的时间比其他时间都好,都更像时间。
过没几天一维竟来毛毛的店。毛妈妈一如往常端坐在那儿,啊,钱先生,需要我叫毛毛下来吗?好。毛妈妈走上楼,特地加重了脚步。钱先生在楼下。钱先生?小钱先生?对,找你。下楼,漾出笑容,钱先生怎么来了?马上对自己专业的亲热感到羞愧。就是这人打得妳不见天日。原来一维想送伊纹生日礼物。毛毛先生这才知道伊纹的年纪。小心翼翼地问,有要什么石头吗,多大?一维挥挥手,预算无所谓。又补了一句,但是不要跟别人一样的。要简单还是複杂的?愈华丽愈好,愈梦幻愈好,你不知道,伊纹她整天都在做白日梦。
毛毛突然明白为什么觉得这人奇怪,也许世界对他太容易了,他又不像伊纹宁愿自己有罪恶感也不要轻慢别人,一维的毛病就是视一切为理所当然。马上想到伊纹说她为什么不喜欢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伊纹说:「古典这两个字,要当成贬意的话,在我的定义就是:视一切为理所当然。」这人真古典。毛毛翻了几张图,一维都说不够。毛毛上楼印了最近那只戒指的图下来,影印机的光横行过去的时候毛妈妈的眼光也从毛毛身上切过去。一维看一眼就说这个好,就这个吧。联络香港的金工师傅,一个键一个键按电话的时候,毛毛很幸福。没有黑色幽默或反高潮的意思,他只是婉曲地感到本属于伊纹的就一定会到伊纹手上。
再没几个礼拜就要大考,怡婷还是收到很多同学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大部分是书,也不好跟她们讲她早不看这些了,只是道谢。两个人走路回家的路上怡婷撒娇又赌气地对思琪说,礼物在家里。回家以后两个人交换了卡片和礼物,怡婷收到的是银书籤,思琪收到的是喜欢的摄影师的摄影集。
怡婷在卡片上写道:「好像从小我们就没有跟对方说对不起的习惯,或者是没有说对不起的机会。很难开口,我只好在这里向妳道歉。但是我也不是很确定自己对不起妳什么。其实,我听见妳夜哭比谁都难受,可是我不理解那哭的意思。有时候面对妳,我觉得自己好小好小,我好像一个沿着休火山的火山口健行的观光客,而妳就是火口,我眼睁睁看着深邃的火口,有一种想要跳下去,又想要它喷发的欲望。小时候我们夸夸谈着爱情与激情、至福、宝藏、天堂种种词彙的关係,谈得比任何一对恋人都来得热烈。而我们恋爱对象的原型就是老师。我不确定我嫉妒的是妳,或是老师,或者都有。与妳聊天写功课,我会发现妳脸上长出新的表情,我所没有的表情,我心里总是想,那就是那边的痕迹。我会猜想,如果是我去那边,我会不会做得更好?每次妳从那边回来,我在房间听妳在隔壁哭,不知道为什么,我连妳的痛苦也嫉妒。我觉得那边并不在他方,而是横亘在我们之间。如果不幸福,为什么要继续呢?希望妳早点睡。希望妳不要再喝酒。希望妳不要酗咖啡。希望妳坐在教室里听课。希望妳多回我们的家。说『为妳好』太自以为是了,但是我总觉得妳在往陌生的方向前进,我不确定是妳丢下我,或其实是我丢下妳。我还是如往常般爱妳,只是我知道自己现在对妳的爱是盲目的,是小时候的妳支持着我对现在的妳的爱。可是天知道我多么想了解妳。十八岁是大日子,我唯一的愿望是妳健健康康的,希望妳也许愿自己健健康康的。很抱歉前几天说了那么重的话。我爱妳,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