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8/10页)
在那些漫长的年月里,甚至在瑞士风平浪静的年月里,他再也没有爱过任何人。他也曾对一些人生出些许好感,比如格鲁吉亚的一位生猪饲养员、比亚韦斯托克的一位制造炸弹的犹太老人、日内瓦的乌尔里希,但他们在他的生活中大都来去匆匆。这些人当中也有过一些女人。许多女人觉察出他本性中的残暴,因此对他敬而远之,但那些被他吸引的女人却对他如痴如醉。他有时也会屈服于女色的诱惑,然而事后他总是或多或少地有些失望。父母早已去世,他与姐姐也有二十年未见面了。回首往事,他知道自从结识莉迪娅之后,自己的人生便渐渐陷入了麻木。他之所以得以在经历了牢狱之灾、严刑拷打、被铁链拴在一起的囚犯队伍与西伯利亚非人的逃亡之后幸存下来,全靠日渐麻木迟钝的内心。即便是自己的命运,他也丝毫不再关心:他相信,这一点才是他全无恐惧的根本所在。因为只有当人心中有牵挂时,他才会心生恐惧。
他喜欢这样的自己。
费利克斯爱的不是人,而是人民。他同情的是所有饥肠辘辘的农民、患病的孩童、满心惊恐的士兵和不幸致残的矿工。他也不痛恨某个特定的人,他痛恨的是所有王公贵胄、所有地主、所有资本家和所有军官。
他将自己奉献给某种崇高的事业,在这个过程中,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像个牧师,而且像某位特定的牧师——他的父亲。这种类比不再让他感到自己受了轻视。他尊重父亲高尚的思想,但瞧不起他为之服务的事业。他费利克斯选择的是正义事业。他的一生将不会虚度。
这便是过去的年月塑造出的费利克斯,年轻人的草率逐渐退去,成熟的性情得以显现。他想,莉迪娅的尖叫声之所以犹如晴天霹雳,是因为这叫声提醒了他,这世上或许本该有一个迥然不同的费利克斯——一个热情洋溢、心怀爱意的人,一个有七情六欲的男人,一个会嫉妒、好贪婪、爱虚荣、有恐惧的人。我更希望成为那样的人吗?他问自己。那个男人会久久地凝视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会轻抚她柔顺的金发;会望着她学吹口哨时不由自主发出咯咯大笑的样子;会与她讨论托尔斯泰;会与她一起吃黑面包和熏鲱鱼;会看着她第一次喝伏特加,娇美的面容皱成个鬼脸。那个男人必定是个风趣的人。
那个男人也会心怀关切:他会关心莉迪娅过得是否幸福;他会在扣动扳机时犹豫不决,只因害怕她被跳弹所伤;他会不愿意去杀死她的外甥,只因他担心她疼爱孩子。那个男人必定是个糟糕的革命者。
不,那天夜里他上床的时候心想,我不愿成为那样的人,他甚至一点威胁性都没有。
那天夜里他梦见自己开枪打死了莉迪娅,可他醒来后竟然不记得自己是否曾为此感到悲伤。
第三天他便出门了。布丽吉特把自己丈夫的衬衣和外套送给他穿。这套衣服并不合身,因为那人比起费利克斯要矮一些也胖一些。费利克斯自己的裤子和靴子还能穿,布丽吉特已经洗去了上面的血迹。
他把从石阶上跌下来摔坏的自行车修理了一番:把变形的车轮扳回原形,补好了刺破的轮胎,又把车座上撕裂的皮革粘好。然后他跨上车骑了一小段,随即意识到自己身体尚且虚弱,还不能骑车远行。于是他步行出了门。
这天阳光明媚。在莫宁顿新月路的一家二手服饰摊上,他用布丽吉特丈夫的衣服外加半个便士换了一件合身的轻便外套。在夏日行走在伦敦的街道上,他感到格外高兴。可我没有任何值得高兴的事情,他心想,我的刺杀计划经过精心的策划,安排周密又极富胆识,却因为一个女人的尖叫和一个中年男人拔出的佩剑而付诸东流。真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他觉得是布丽吉特让自己愉悦起来的。她见他落难,不假思索便向他伸出援手。这种行为让他想到了心地善良的普罗大众,自己开枪、投弹、被利箭划伤,为的正是这样的人。这种想法给了他力量。
他来到了圣詹姆斯公园,回到那个他早已熟悉的位置,在沃尔登府对面遥望那洁净的白色石壁和雅致的高窗。你们可以将我打倒,但无法将我击溃;若是你们知道我回到了这里,准会吓得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