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第4/6页)

事实上,《只爱陌生人》是一个跟众多经典文本具有高度互文性的“后现代”文本。除了上述对罗斯金半遮半掩的援引以外,批评家们至少已经点出了这个文本与E·M·福斯特《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亨利·詹姆斯《阿斯彭手稿》以及达芙妮·杜穆里埃甚至哈罗德·品特等众多作品的“互文”关系,具体的表现或是“正引”,或是戏仿,或是反其道行之,不一而足。在《只爱陌生人》与之形成有意味的“互文”的所有经典文本中,关联性最强又最意味深长的则当属托马斯·曼的著名中篇《死于威尼斯》——这部作品的篇名几乎可以用作《只爱陌生人》的副标题,反之也完全成立。两部作品处理的都是“死亡”与男同性恋欲望的主题,两部作品均以男性之美(一种属于少年的阴柔的男性美,而非阳刚之美)作为美的理想和欲望的对象,追逐这种美的也都是年老以及相对年长的阿申巴赫和罗伯特,追逐的结果也都以死亡告终。不同之处在于死亡的对象正好相反,在《死于威尼斯》中是美的追求者甘愿为理想之美殒身,而在《只爱陌生人》中则是美的追求者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最终将美的对象摧残致死——《死于威尼斯》是对美的顶礼膜拜,而《只爱陌生人》则是对美的摧残迫害。不同的还有叙事的角度:前者的有限全知视角限定于美的追求者阿申巴赫,而后者则正好相反——正如我们上文所说,叙事角度的不同又会直接导致读者对于小说人物接受态度的不同。

对于科林和玛丽在罗伯特的同性恋酒吧里听到的那首歌,小说是这样描述的:“他们都在聆听的那首歌,因为没人讲话,声音很高,带着那种快快活活的感伤调调,由整个管弦乐队来伴奏,那个演唱的男声里有种很特别的呜咽,而频繁跟进的合唱当中却又夹杂有嘲弄性的‘哈哈哈’,唱到这里的时候,有几个年轻男人就会把烟举起来,迷蒙起双眼,皱起眉头加进自己的呜咽。”这段描述明显地是在向《死于威尼斯》致敬,后者对主人公阿申巴赫听歌的情节有如下的描述:“这支歌曲,阿申巴赫记不起过去在哪儿听到过,曲调粗犷奔放,唱词里用的是难懂的方言,副歌就像哈哈的大笑,大家一起扯开了嗓门一起合唱。这段副歌既没有唱词,也不用伴奏,只是一片笑声,笑声富有节奏和韵味,但又十分自然。特别是那位独唱歌手在这方面表演得极富才能,有声有色,活灵活现。”(基本采用钱鸿嘉先生的译文,略作调整。见《托马斯·曼中短篇小说选》367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7月第一版。)

也正因此,从《只爱陌生人》与众多经典文本的关系看来,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这部小说是对经典文本的有意的“重写”,而这种说法丝毫不会贬损麦克尤恩的原创性。当代艺术小说与经典文本构成的“互文性”正是当代小说艺术性的一个重要的特征,这就如同我们古典诗词中的“用典”一样的道理,它能在有限的篇幅之内创造出无限纵深的可能,赋予单一的文本多层次和多侧面的丰富内涵。当然,这同时也对当代艺术小说的读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最后,我想就四个主要的人物形象再略作分说。表面看来,科林和玛丽、罗伯特和卡罗琳正代表了两类相对立的男女—性爱关系。科林和玛丽简直是一对璧人,两个人都很漂亮,两人又非常亲密,玛丽显然具有明显的女权意识,科林又丝毫没有大男子主义的男权思想;两人还都很“酷”,玛丽一直在练瑜伽,科林经常吸吸大麻;很“chic”,都对自己的外表非常在意——只是表面看来挺和谐的性爱其实已经陷入倦怠。罗伯特和卡罗琳却像是科林和玛丽的反面:罗伯特具有明显的男权、甚至男性沙文主义意识,卡罗琳则像是传统的贤良温婉女性的典范;两人的关系从来都谈不上亲密,两个人的婚姻差不多完全是两个家族之间的“示好”。更为严重的是,两个人在性爱和心理方面已经深深陷入S/M的关系当中,不能自拔。两对男女的邂逅正好发生在他们的关系,特别是性关系都陷入倦怠或僵局之际。科林和玛丽前来度假的第一天就被罗伯特所意外撞见,当时他就偷拍了科林的照片,而且他并没有把照片——他最新的欲望对象藏起来私下里欣赏,而是带回家里跟卡罗琳一起分享。两人简直如获至宝,都将科林视作挽救他们已然完全陷入僵局的性关系的救命稻草(“只爱陌生人!”)。当罗伯特把更多偷拍的科林照片带回来的时候,正如卡罗琳毫不隐讳地对玛丽坦白的:“我们重新又越来越亲近了。把它们(所有偷拍的科林照片)挂在这儿(床前)是我的主意,这样我们只要一抬头就能尽收眼底。我们会在这里一直躺到早上,商量着各种计划。你怎么都不会相信我们都编制了多少的计划。”而他们终于将科林和玛丽(主要是科林)带到家中,并最终引诱两人自投罗网,满足了他们最疯狂,也可以说最变态的性幻想,还是用卡罗琳自己的话说那可真是“梦想成真”了。